这晚live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向冬青都持续在混乱又清澈的状态里。
他理解了“痊愈”的含义。
他们是两个病人,但似乎现在唐承意病得更重一点。
自从那天向冬青吓唬唐承意“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他的日子就变得煎熬了。
唐承意时时刻刻盯紧他,偶尔还蹦出一句胡话:
“你掐我一下。”
向冬青不敢动手,无奈地瞥他一眼。
唐承意:“你说我现在醒着呢吗?”
“我看你是睡糊涂了。”
向冬青想离他远点,没事就往外面跑,不管去哪儿唐承意都要跟踪。
向冬青郁闷地想,自己闲的没事吓唬唐承意干嘛?这下好了,黏人得像个狗皮膏药。
……
今年的春天很长,天气到四月也还算凉爽,只是雨下得很频繁,纤纤绵绵仿若雾气。
向冬青每天上班前都能在路口看见墙角处生长着霉苔,深绿野蛮滋生,薄薄得像纸一样。
他上了司机马叔的车,看了看腕表:“七点零五了,咱出发吧。”
马叔朝着窗外张望,“今天又不等唐总了?”
“不等了,他动作太慢。”
向冬青污蔑了唐承意一句,心虚地用手指摸了摸鼻子。其实倒不是唐承意上班迟到,而是自己去得太早,一是想岔开时间,二是——他太喜欢他这份工作了。
他当上了丰祥总部的经理,时隔多年,梦圆了。
他最喜欢在下班后站在落地窗前,公司大楼的人渐渐走空了,灯也灭了,他安静地看着脚下市中心高耸的楼群连成富有科技感的蓝海。
玻璃倒映着他的脸,平静的目光与自己少年时憧憬的眼睛相望。
时间像是被不具名的意象回溯,命运的线拉扯着织成圈套,网住了险些脱轨的他,将他拉回人生的主线。
公司季度总结表彰大会上,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迈着长腿从容不迫地上台,周身气质矜贵而卓然。
他照例简短地进行感谢和谦虚,开始脱稿讲数据进行汇报,他很适合和这些数字打交道,陈述时理性又自然。
“当时这个推广方案在执行过程中有两个发现,”向冬青手中的翻页笔指向屏幕上ppt的文字,“这个渠道的转化率远比预期高了5个百分点,达到了15.6%……”
唐承意在台下看着他,只觉得好漂亮,大脑丧失集中力,眼睛直盯那一开一合的微红的唇。
他很轻地吸一口气,一直忍到开会结束。
向冬青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
向冬青忍无可忍,回过头压低声音:“你别跟这么近,你没看到别人都在看咱俩吗?”
唐承意的目光慢慢地扫视周围,挨个与投来眼神的人短暂且深锐地对视,然后悠悠看回来,淡定道,“没跟着你,咱俩顺路。”
两人站在电梯门口,四目相对地僵持了几秒。
向冬青默默摁了开门。
他们同上电梯,朝着门并肩站着,唐承意说:“我有时候想,要真是幻觉,我得争分夺秒地把你看够了再回到现实里。”
唐承意看着他渐渐失神,黑眸的色调也柔和些许,“不过,大概是回不去了。”
叮,电梯门开了。
向冬青走出去看他,嘀咕一句:“神神叨叨的。”
唐承意站在里面微笑不语,电梯门从两边再次合上。
……
向冬青入职以后,唐承意的日程里多了一项任务。
楼下的超市收银员每天都能看见丰祥总裁来进货,一买就是一堆零食,什么都买,连竞品都狠狠往篮子里装。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零食是番茄味的乐事薯片,这可是丰祥食品集团的大对家。
“我老婆爱吃。”
没人问,唐承意闲得似的跟收银员聊了起来。
收银员姐姐陪笑,“确实好吃呢。”
唐承意点点头,和助理提着四大袋零食回公司了,进门就叫人发下去。
他本意是想让向冬青吃点零嘴,但只给向冬青买的话不太合适,于是每天吃点小食品成了丰祥总部的企业文化。
向冬青工作的时候很忘我,一本正经地坐在工位上,偶尔才开一袋零食。他跟同事说,“太忙了,没空顾及闲事儿。”
说到“闲事儿”时斜睨着唐承意这个闲人。
但唐承意也没做什么,并不打扰,只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目光平淡而温柔。
只是看一看,他就觉得很满足——他甚至觉得向冬青不够“跋扈”。
向冬青作为被追的那一方,很乖,老老实实的,像是想安抚他一样给他一种“我早晚是你的,你慢慢追”的感觉。
唐承意细想来也能理解,向冬青是害怕他生气再玩起强夺豪取那一套。
“其实你不用这么忌惮,”唐承意跟他沟通,“你就做最真实的自己,不要考虑我的感受。”
向冬青点头,心里却想,有些东西已经刻进骨子里了,他曾在精神状态最差的时候被洗脑被控制,理性的大脑早已拧不过恐惧时加速的心跳。
他浑不在意地收拾着桌面,“你中午吃什么,我去买两份。”
“错了,我去买。”
唐承意还欲再说,他想说“你应该更关注自己的口味,而不是依照我想吃的买你的”。可话到嘴边,他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当初都给向冬青教了些什么?
向冬青的意识里已经没有“我”的概念了。
“中午跟我回家吃,我给你做葱爆羊肉。”
向冬青手中一顿,抿起嘴。
这几个月光吃这道菜了,唐承意做得确实不错,但总给他一种“儿子军训回来非要给我露两手”的感觉。
唐承意留意到他的微表情,严肃地指出:
“不想吃可以直说。”
“没有。”向冬青赶紧摇头。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告诉你你完全有拒绝的权利……”
“哦,”向冬青收拾桌面的动作变快了,匆匆忙忙的,“走吧,回家吃饭。”
“……”
“我爱吃,不骗你。”
唐承意没再多说什么,带着向冬青下楼,上了车。
算了,来日方长。
……
春停留很久,天气终于一天天地热起来,整座城市在膨胀,金灿灿涌动的阳光下弥漫着躁动的气息,器尘世里,相遇和分开都很快。
唐承意的纵容像是烤箱,向冬青的胆量像软面包一样被蒸起来,在六月初,他鼓起勇气去做了拖延很久的事——去见伯苏。
他是偷偷去的,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没入人群里。他们约在咖啡厅,是五六年前和伯苏第一次见面时约的那家。
“他对你好吗?”
伯苏的气质沉稳了很多,说话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看不透。
“挺好的。”
向冬青看着伯苏的眼睛,那双眸略狭长,眼尾上挑,但棕色的瞳孔常常很温柔,也很亮。此时不一样,那眸底不见光,只是晦暗而平静。
伯苏缓慢地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宇间蒙着一种黯然的感觉却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没有做错。
几个月前,向冬青在采访中露面的那天下午,莫独清给他打来电话:
“向冬青同意采访了,视频发给你了。”
伯苏的心猛地收紧,好几秒忘了呼吸,直到莫独清在听筒里喊他他才回过神来。
“……好。”
他摁下挂断,拿着笔的写材料的手一直抖,情绪被抽干空气压缩在笔筒里。很久,他沉默地点开视频。
大街上阳光明媚,向冬青看着镜头,每一瞬间的细微表情都被伯苏收进眼底。
声音从视频中传来,有一丝不明显的失真。向冬青与屏幕外对视。
一秒、又一秒。
进度条前移。
向冬青的嘴终于张开。
镇定地开口了:
“……我工作了。”
伯苏眼珠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像是不甘心地想要证明或反驳什么,可视频结束,他目光凝滞。
是他让莫独清采访向冬青。
这是一次试探,向冬青已经给出了答案。
手机屏幕熄灭了,每一分纠结都像是在他心尖上割刀,他打电话给莫独清。
说出口是这么艰难,莫独清催了两遍他才像所答非所问似的说:“我学过心理学。”
“所以,你的决定是?”
“发出去吧。”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会儿,莫独清说,“你确定唐承意会对他好吗?”
伯苏坐在办公椅上,扬起脖子望着天花板,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了解他。”
如果决定是错的,他一定会再次插手、不顾一切地让向冬青回来。
咖啡冒着热气,伯苏看着白雾说,“那就好。”
他捏着搅拌棒的手指不知觉用力,微微发着颤。他看向向冬青,向冬青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很呆。
伯苏忽然想,你会在怪我吗?
怪我选择官场,放弃了你。
如果你知道是我把你推向唐承意,你会不会怪我?
可你太孤单了,你那时候的心理状态在很平静地崩坏……你需要人陪伴,而我远在首都半年都不能见一次面,这么拖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
我们都很清楚,从我选择进入官场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阻力就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了。
我们结束了。
伯苏低头掩下颓唐的神色,眼神定住缓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已泰然:
“那你爱他吗?”
向冬青笑,“又是这个问题。你怎么总觉得我爱他?”
伯苏默然片刻,“我觉得我的判断不会出错。”
向冬青微笑着看他,没有说话。
伯苏内心忽然焦虑了一瞬,端起杯来抿了一口咖啡。
是旁观者清,还是他不敢承认决断失误,或许再也不会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