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年夜饭,向冬青开车带向云生去附近的河边逛逛。
河面上烟花的倒影在舞动,仿佛星空倒置,沿岸的灯火连成一片辉煌。
今晚聚在这儿的居民很多,他们慢慢地散步,向冬青说:
“前几天我来过这里,自己来的,当时人很少,我在河边一直站着。
“后来来了个老大爷,就站我旁边不走,我俩也不说话一直站到天黑。我看他犹豫了好久,最后他过来了……
“他问我,是不是要自杀。”
向冬青笑着,说出来的字化作白雾,散进冷空气里,“你说他是怎么想的?我看起来像要跳河的人吗……我只是无聊在那待一会儿而已。”
向云生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中莫名忧虑。
“你平时不上班吗?”
“上啊。”向冬青垂眸,“那班儿没什么意思。”
“我听伯老师说你在写书?”
“嗯,写了,”向冬青淡笑着说,“你伯老师还因为这个跟我吵了一架。”
“啊?他不让啊?”
“那倒不是,是因为我写的情节……他不满意。”
他写的那本关于校园暴力的小说完结了。
主角许泊在国外漂泊多年,漫长的岁月里他渐渐释怀,消化了自己的情绪,不再对高中那些霸凌者恨之入骨,选择回国开启新的生活。
里面有一段描写是这样的:
【怀念的感觉上头的时候,许泊的确会忘记牧承野的缺点。
许泊单独拎出缺点细数一遍,然后发现就算知道缺点也还是怀念。】
……
伯苏对此是这么评价的:“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不是爱情。”
当时向冬青懒懒地倚在椅背上,手敲着键盘,回应道:“爱就是一种感觉,何必深究来源是什么。”
“……可是你说过,爱的来源是对比,”伯苏不甘心地说,“难道比起别人,牧承野是更好的选择吗?”
“不是。”
向冬青说,“可许泊从来没被坚定选择过。”
在许泊国外深造的那几年,牧承野始终求着他回去。
许泊并不会被迟来的道歉打动,真正让他妥协的,是不争气的自己。
他真的心动过,无可置疑。
“……对了,”河岸边,向冬青看着向云生,“伯苏到底说什么了?你说睡觉之前告诉我,现在就说吧。”
“哦,他说——”
向云生迟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就说你变心了……用开玩笑的语气。”
向冬青淡淡地嗤笑一声。
“所以变心是真的假的?”
向云生用的也是玩笑语气,但向冬青知道,这俩人都想得到一个认真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向冬青望着天地间灼灼上窜的烟花,怔怔地自语。
如果是变心,这份爱从伯苏身上抽离后又能寄托到谁身上呢?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情感很多余,它就不该存在。
……
年后,向云生回校上课了,向冬青又独处一室。
他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能望着窗外一整天。
他跟莫独清自嘲地说,要不是还会坚持写点文字,大脑就要生锈了。
“要不……我和你聊聊唐承意的事儿?”
莫独清可能看出什么了,曾经根本不敢提唐承意的名字,如今倒是开始给他讲唐承意的近况。
听完唐承意的惨状,向冬青沉默好久。
然后亡羊补牢似的:
“我不想知道。”
莫独清笑着看他,什么也没说。
禾里庄园的总裁办公室里,莫独清坐在桌前看着报表,突然想到什么,和新媒体部门的干事说:
“街头采访搞定了吗?”
“还没有,时间还没定。”
莫独清看了一眼和向冬青的消息记录,目光聚焦在向冬青说的那句“我三点半去超市”。
“三点半,广祥大街,采访一个人,”莫独清给干事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就是他,务必采访。采访之前先不要录像,自报家门,跟他强调我们是从首都来的公司,问他是否愿意上镜,如果他不愿意不要勉强。哦还有,让小张留意他的表情,回来告诉我他什么反应。”
“好的莫总。”
“真鸽子了啊?”向冬青一边往超市走,一边打着电话。
草长莺飞的春日,大街上阳光暖洋洋的,他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他原本约了一个同事逛超市,结果那人决定去约会不来了。
“那好吧,拜拜。”
挂断电话,向冬青眯着眼睛看太阳。全世界都有约了,只有他还妄想找人说说话。
“你好帅哥!方便采访你一下吗?”
一位漂亮的女生突然出现,拿着话筒,热情地解释他们是首都公司做调研,需要拍摄视频,会传到网上。
向冬青下意识说:“可以啊。”
说罢,他整理着衣服,准备面对镜头。
女生忍不住夸:“帅哥你长得真好看,是不是哪位网红啊?签公司了吗?”
电光石火间,一些记忆碎片闪入他的脑海。
伯苏与他交谈的声音从某个夜晚朦胧传来:
“……我说真的,你现在发张照片在网上立马就能涨粉,你信不信。”
“不能发照片,唐承意看见了怎么办。”
他猛然反应过来,不能在网上露面。
“等一下……”他紧张地说,“我……”
一瞬间脑海中的思绪乱了,密密麻麻交织一片,时间恍若停滞。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犹豫的,可此时此刻他卡顿了。
大街的喧嚣声像涨起来的潮水,将他卷入浪花下,耳鸣声响起,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喊停的声音很小,泯灭在热闹的街上。
摄像师没有听见,女生也拿起了采访稿,开始问他:“第一个问题,请问您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了呢?”
向冬青盯着镜头。
目不转睛,瞳仁无声地激荡着微妙的情绪。
……
“唐承意很想你,每天晚上都会听你发过的语音,听到后半夜才能睡着。”
“他从地下室出来后经常看心理医生,发病时会自残似的停药,住院两次了。”
“他三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你的猫丢过一次,他不吃不喝找了三天,最后抱着找到的猫在桥洞下蹲了一宿。”
“他有次喝酒喝到去医院洗胃,在救护车上神志不清地喊你的名字……”
“他说对不起你。”
“他爱你。”
眸中像有什么浮上来,又无力挣扎似的沉回去,恢复死一样的平静。
他看着镜头,像在看镜头之后的人。
“我工作了。”
……
“坏了,坏了。”向冬青很久没有产生过这么激烈的情绪波动了,他到家后一连给莫独清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是不是有病?!下午有个人采访我我没拒绝,那个视频会发到网上的,现在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回事儿?”
“我现在说不清楚,脑子好乱,我得先找到那个人告诉她别发……哦对,她说她是首都一个公司的,叫……青潮传媒,你听说过吗?”
电话另一头的莫独清微微牵起嘴角,清了下嗓子,“你先别急,我可以动用我的人脉帮你处理一下。你先跟我具体说说,发生什么了?”
向冬青喝了一口水,勉强镇定下来,跟他一五一十地讲完,额头上尽是汗意。
“懂了,就是怕被唐承意发现是吧,”莫独清说,“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啊——你在同意采访的时候,难道没意识到不该露面吗?”
向冬青沉默了。
他焦虑地扣着手指,在延伸的静默与独处中,心情渐渐平稳。
“我糊涂了。”
他只能这样回答。
“哦……”莫独清的语气像是带着笑的,恶趣味作祟,“不过我听说唐总是青潮公司的大股东,平时丰祥娱乐和青潮传媒不分家,我估计你那视频没发布就能被丰祥员工看见。”
“那怎么办?!”
向冬青从凳子上站起来了,“员工看见应该没什么事吧,我主要怕唐承意看见……”
“你当员工不认识你啊?你把他们总裁都快搞成精神病了,照片早成通缉令了。唐家公司那么多,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你这张脸的。”
向冬青眼神呆滞。
完蛋了。
“你尽量帮我拦截吧,”向冬青走投无路了,“我先挂电话跟伯苏联系一下。”
“好。”
“伯苏,我要出国。”
“啊?”
向冬青把事情又解释一遍,伯苏听完很久没说话。
“我犯蠢了,”向冬青敛眉,“真的好后悔,我想出国躲一躲……”
办公桌前的伯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们家产业重心其实在国外。别出去,出去他们就真逍遥法外了。”
死到临头,大脑超负荷运转,保护机制强迫向冬青镇静下来,严肃的表情像视死如归。
他仰头望向天花板,眼神空茫。
【莫独清】:迟了。
【莫独清】:唐承意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