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之路必经纯阳宫山门，洛辰刚走过，被身后一个急喘喘的声音喊住了，回头一看，是方才带路的那个小道童。

“小道长在喊我？”

“是啊，叫了先生好几遍了，先生都不回头，所幸我追上来了。”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脸蛋红扑扑的，完全不似纯阳宫外拱手作揖的老成样。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这般朝气蓬勃才对，洛辰想着，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了些，“方才在想些事情，没注意到小道长，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嗯……先生怎么下山了，不采药了？”

“也不是只能用这味药，我再去寻另一种药就是了。”

“哦，这样啊。”莫风浑身不自在的挠了挠头，腼腆笑道:“道长在山上吹了这么久的冷风，不如跟我进去歇一歇，喝杯热茶再走？”

这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善撒谎的。洛辰道: “小道长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此来华山还带了一个小弟子来，他独自一人在山下等我，我有些不放心。”

“这样啊……”莫风果然有些犯难，好一番抓耳搔腮，见洛辰似乎要开口告辞，连忙道:“诶！先生别走！其实刚才的话，是陆师叔的意思……”

“他让你留我？”洛辰淡淡的问。

莫风那向来机灵的脑瓜也开始晕乎乎，这话里似乎有话啊，怎么回呢？陆师叔没教，师兄也没教过。

方才他忍不住好奇，想折回竹林一看究竟。结果在路过索道时，不巧撞见了陆师叔一身狼狈的样子。还不等他上前问候，陆师叔就说:“莫风，你去追上他，务必将他留在纯阳宫一时半刻。若实在留不住就跟着他，千万不要让他走不见了。”陆聆雪千叮万嘱，又道办成此事，就圆了他想下山的念想！

“他让你留我？”洛辰又问。

莫风搞不懂大人这些弯弯绕绕，索性就实话实说，将陆师叔刚才在索道上交代的话，原原本本给他复述了一遍。说完，还眼巴巴望着他，说:“陆师叔还说了，别告诉你这是他教的。这事我告诉了先生，先生可别让陆师叔知道了，不然……他就不带我下山了。”

洛辰微愣，他就这么一问，这小子怎么全给招出来了。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声正了站姿，抬手一揖:“莫风。”

“罢了，你想跟着就跟着吧。”转身之际，洛辰突然想到自家那小徒儿，幸好青砚向来狡猾，他不必担忧哪天被那小子给卖了。

“诶？先生这就准了？”莫风挠了挠头，他觉得这先生挺好说话的啊，为什么陆师叔那么严肃的叮嘱他？

洛辰头也不回的说:“不准能如何，难道我让你不要跟来，你就不会跟来了么？况且，他若是想找我，不管天涯海角总会找得到的。”

是啊，若是想找，总会找到的。

可陆聆雪从未找过他……

华山顶上的严寒非同一般，洛辰刚下山，就感觉身子有些不对劲儿，抬手背一碰额头，果然，不出所料的发热了。不过幸好没把青砚带上山，让他暂住在山脚下的一处猎户，不然，他自己都顾不周全，恐怕最后还得拖累那小子。

莫风跟在后头，看他跌跌撞撞的脚步，暗想山下雪浅，不该这么吃力啊……见他一个踉跄差点绊倒，莫风连忙上前扶住，无意间看到他整个右手凝了一层薄冰，惊讶的问:“先生这是怎么了？”

洛辰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手，镇定的说:“不必担心，前面就到了。”

刚说完，前边一个青衣少年隔着老远叫了几声师父，急忙跑了过来。洛辰看着人到了跟前，交代他留心着莫风的安全，别让他跑到林子里面去，那边有几处狩猎陷阱，很危险。青砚连连应下，搭把了手，和莫风一起扶他进屋躺下。

他昏昏沉沉的便睡了过去，似乎还做了个梦。

梦里他拿了两个红穗去找陆聆雪，依旧是青竹书院的竹林边上，小桥流水映黄昏，正是课后。陆聆雪抱着聆寒剑，靠坐在一根竹子上等他，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湖面的波纹，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手心捏了很久的红穗递到他面前去，状似不在意的说:“喏，给你了。”

陆聆雪偏头望了过来，迟疑道:“这个……”

“哦，路过集市，看这个还不错，想着你的剑光秃秃的，顺手给你买了一个。”洛辰半响没听见他说话，忍不住偏头一看，只见他眉头微蹙，看着他手心的红穗，十分的为难。

“怎么了？不好看么……”

他担忧的望过来，可能在感叹他被哪个商贩给忽悠了，语重心长的说:“小少爷，你眼光也太不好了，这个……”在洛辰不太友善的眼神下，他话音一顿，缓缓地将最后两个字说了出来:“好俗。”

洛辰心中有点气，还有点委屈，“哦，是吗？那我扔了。”

见他还愣着，洛辰白了他一眼，扬手就往湖里一扔，负气不理他了。想他捧着一片真心来讨他开心，可他就是个榆木脑袋，集市上买的剑穗，怎么可能像他编的这样粗陋？就算看不出，惹了人家不开心也还不懂！

自己究竟喜欢了一个什么人？若当他赠剑只是赠友人，当他灯下陪读只是陪知己，就算他每天与他从黄昏坐在月明，这幽会的趣味他不懂，可是每次凑近了与他四目相对时，这厮竟还不懂他的意思？难道真要自己扑上去狠狠亲上一口才会明白？怕是到时候他还会问一句你咬我作甚。

他心里头越想越气，过了半响回头一看，那人还在愣愣的望着他，一脸茫然和疑惑。

“你这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嫌弃我做的东西？”他心头一急，劈手夺过他臂弯里聆雪剑，一扬手又往湖里扔了去，“好啊，那就全部扔掉吧！”

随着“咚”的一声，那把剑渐渐沉了个没影。陆聆雪急了，猛的站起来，看了看气呼呼的洛辰，又望了望湖面的涟漪，毫不犹豫的扭头就扎进了湖水中。

听着身后“扑通”一声响，洛辰心下一惊，转头一看湖面上扑腾的人影，知他不会水性，暗骂一声，跳了下去将人捞起。他好不容易抬着那厮的胳膊拖到岸边浅水处，那厮倒身子灵活了，几下挣开他又往回游，洛辰真想给他那读书读傻了的脑袋来几下！

生气归生气，手上却不含糊，扳着他手臂往回一拽，嘴上正想说他几句，不料自己先被水草绊倒。慌乱之中他胡乱一抓，也不知道抓住了什么，竟引得那厮也向他扑了下来。两人一道砸在水草里，背后虽然不硌人，却被迎面扑来的人砸得闷哼一声。

此处水已不深，堪堪没过胸腹。洛辰舒了口气，怒目瞪了他一眼，“陆聆雪！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还敢跳下去！”

“我怕丢了就找不到了……”

洛辰看他这般在意，心里总算好些了，不禁对他软了语气:“放心吧，不会丢的。就算是丢了，我也会给你找回来。”

“嗯。”陆聆雪垂首埋在他的颈项，呼吸拂在耳畔，胸膛紧贴着胸膛，不知是谁的心跳声，竟不知不觉变得如此纷乱。洛辰愣了愣，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俩这姿势十分不雅，想了想，又觉得两个个大男人而已，自己想太多了。他心虚地推了推身上那人，“你快起开，重死了……啊你干嘛？！”

洛辰一惊，惊的是那人不仅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还伸手摸他的腰！他不知所措的按住那只手，脸上不争气的一下子红透。

“小少爷，我虽然愚笨，却也不是傻子。我全都明白的，我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你！”他想骂他，却被他探起头来吻住，四目相对，洛辰脸更烫了，索性闭上了眼睛。这一吻轻柔缱绻，并不急于进攻。他颤抖的手被轻易挣开，试探地蹭了蹭他的指尖，渐渐与他十指交握。迷乱间，似乎听见他迟疑的唤了声“阿洛”。

洛辰忍不住笑，且羞且开心的迷糊应着。他便一直念着他的名，一声声饱含欲望与情热的呢喃，全部碾碎在唇齿间。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洛辰听见耳边一声轻叹，似乎终于踏实了心意，又似万般愁肠无法言说。

洛辰迷迷糊糊的想，这算是回应了他的情意吧？那么之前的那些伤心事也就不追究他了，于是笑说:“你可知道，你今日这般对我……可是要负责的！”

“嗯。”他应了声，埋首在他颈边蹭了蹭，沉默。

“你也不许反悔，不然……”洛辰想了想，又道:“不然就别想我再理你。听到没？”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穿竹林声，一片寒凉萧瑟。他心中没来由的害怕，“陆聆雪，你听到没有！”

风声静了一刹，洛辰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心惊肉跳的抬手推开他，可是还没来得及翻身看他一眼，周围绿水都化做了血海将他束缚，浪涛迎面而来砸在胸口，将他狠狠打入一片血红之中。他在冰冷粘稠中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怎么也喊不出。

“阿洛，阿洛……醒醒，快醒醒！”陆聆雪握住他一只手放在膝上，一边给他渡些内力，一边喊着他。

洛辰是被吵醒的，浑浑噩噩的睁眼看了看四周，屋里光线昏暗，他一时竟想不起今夕何夕。挨着的雪白道袍尚且沾了几分冷意，他就趴在这雪白的清冷之中，听着这人紧张的心跳声。

这个心心念念的人，他还在自己身边。

他还在，就很好了。

他一时心潮难平，起身攀住他肩膀，探头去寻他的唇。陆聆雪被他突然凑过来惊住，看他眼中迷蒙，隐约含着一点泪光，猜想他大概是烧糊涂了。他本不想在这种时候占他便宜，可洛辰就在他胸口处蹭来蹭去，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的勾住他的脖子，不依不饶的追着他索吻。昏暗的空间里似乎弥漫着难耐的热，呼吸的浊气在耳边扫荡，他一时失神，就被洛辰追上亲了一口。

洛辰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自己抱着的“东西”，心满意足退回去，在那怀里蹭了个满意的位置，继续睡了过去。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青砚手一抖，铜盆就掉在了地上。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家师父，只觉三观尽毁。平日里师父虽然冷漠，但好说话，虽然时常爱犯迷糊，但万事无不优雅从容！如今，却整个人扒在别人怀里，投怀送……吻。

“额，我来，是想告诉道长，我师父他老人家啊，刚睡醒的时候容易犯糊涂！啧，认不清人……啊对了，莫风小弟刚才找我来着。” 在两人幽深莫测的目光下，青砚咽了咽口水，飞快地拾起地上的铜盆跑了。

洛辰揉了揉太阳穴，翻身朝里，拉过被子蒙过头继续睡觉去了。

陆聆雪的嘴角弯了弯，温存了片刻旖旎，才开口道:“阿洛，方才……”

“方才认错人了。”

听着他闷声的话，陆聆雪笑了起来，认真的说:“方才你一直喊着我的名字，说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说我榆木疙瘩，总是不懂你心意，还拉住我不让我走。”

“你胡说！”洛辰伸出头怒视着他，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想起方才那码子事儿，又转开了脸。

陆聆雪倾身看着他，沉声道:“我没有胡说，我都听到了。阿洛，我也喜欢你，很久之前就喜欢了。你可知那日你送的剑穗虽然难看，但我也很喜欢，因为是你，所以我喜欢。还有……你可知道那日我望着湖面又在想什么？我在想，若是对你剖心直言了这番话，你知晓我竟对你有这般心思，会不会从此弃我而去。”

“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洛辰叹了口气，道:“陆道长还是回你的纯阳宫修道去吧，不必对我这没心没肺的人付出。”

陆聆雪垂了眸，“你还在气我当年没去赴约……”

“我不是在气你，你可能不知道，这一趟我是为了谁采药吧？”

“谁？”

“杨子陵。”

“他？”陆聆雪愣了愣，不明白他突然说起这个人。

“对，就是他。”洛辰挑了挑眉，淡淡的说: “他与我有同床之谊，救命大恩，五年倾心相伴之情。如此一说，陆道长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明白了。”

洛辰闭上眼，“明白了就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洛辰蒙头大睡。他虽然故意说这些话刺激他，却也并非完全是赌气，如今杨子陵病情严重，还是撇开这些私事寻药要紧。再则，他现在好好的在华山修道，何必跟他这病秧子一起耽搁了光阴。

知道他还活着，就很好了。但人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还是要学会放下。

不过有一句话是真，他们两人之间，确实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