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砚端着盆退出来,老远就看到莫风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手里抄了本书在看。他走过去一瞧,是师父交给他的那本医书。关键是这小小年纪就皱着眉头,十分煞风景。
青砚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说:“莫风小弟啊,小小年纪可别皱着眉头,会变老的哦。”
莫风从书里抬头:“这本书是你的吗?”
“嗯,正是不才在下的医书。”
“医书?跟我之前看过的书不同诶!”莫风感叹道:“曾听师兄提起过山下的书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竟这般晦涩难懂……”
“非也。”青砚忍不住笑了,“万花谷的医书博大精深,你又不是医者,看不懂是正常的。”说完,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笑说:“莫风小弟,你不会是……从来没下过山吧?”
莫风被他一句话噎住,“没下过山又怎么了!”
“没下过山啊,那可真是可惜了,你没见过长安城何等繁盛,也没见过流民巷是何等凄凉。哦,还有千岛湖的湖水和我们万花谷的花海,那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莫风自然想象不出来,又皱了皱眉,怀疑的看着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当然!还骗你不成?”青砚在他身旁坐下,“等我这次游历回谷,你跟我一起去看一看,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莫风看着他含笑的目光,先前的怀疑略做打消,想想还真有些意动,“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啊。”
青砚嗯了一声,“不过,在回去之前,我还得跟师父闯荡一阵子,我看你师叔多半也是要跟着我师父一起走的。”他突然想到些什么,又说:“不过不用怕,江湖虽然凶险,有哥哥罩着你!”
莫风见他拍着胸膛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心里头有些怀疑。明明先生看着那么温雅,他这弟子却没学到那份雅,反倒有点像师兄话本里那个什么什么玩意儿。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不等他细想,青砚又悄悄的凑了过来,“对了,为兄的给你提个醒。”
莫风自是认真听着。
“你师叔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就少不了要常在我师父跟前走动,但你切记啊,可别在我师父睡觉的时候打扰他!”
“这是为何?”莫风奇怪的问。
青砚摇了摇头,大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叹道:“这得从两年前说起了。话说我刚被师父救活的时候,他老人家是不愿意收徒弟的,后来还是我帮他打下手几个月,才把他那铁石心肠给打动了。但是,打动是打动了,他又说自己无名无德,不能误人子弟。”
“后来呢?”
“后来嘛,师父回万花谷的时候,顺道把我带回去了。遇上师父之前,我本来只有个诨名喊着,师父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嫌弃我……”
莫风似乎抓到了重点:“什么诨名?”
青砚看了莫风一眼,他就自觉的焉了。“话说有一天,我去师父的书房打扫整理,看他在书案上睡着了,想着怕他着凉,正要过去把他叫醒,结果不慎碰到了边上的砚台,那砚台不经摔,那么矮的桌案都能摔断!师父他老人家被惊醒之后,撑着头看了我许久,忽然恍然大悟道:‘这天山青砚居然成了精么?怎么跟那小子长得一模一样。’然后,还让我过去给他好生瞧瞧……我当时以为他要打我,结果他对我又是捏骨又是看相,最终也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又趴在案上睡着了。当时可把我给吓得一愣一愣的。”
莫风确实被“捏骨扎针”给吓到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青砚叹了口气,又道:“第二天我遇到师父时,他想起来这个事儿,笑说他当时是睡得糊涂了,笑了好一会儿,他老人家终于想起来我还没个正经名字。那时他正心疼他的那方天山青砚,觉得这“青砚”二字甚好,便一时兴起,就给我起了这破名!!”
莫风看他一脸郁闷,不禁又问:“那你以前……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这不是重点!”青砚认真的说:“关键是他老人家要是被扰了清梦,那后果是很严重的!他特别容易糊涂,认不清人的,还……反正为兄这是前车之鉴,特此给你提个醒。”
“可是,我觉得先生给你取的名字挺好听啊!”
这种不经意的夸赞,往往更得人心。青砚哈哈一笑,得意的扬了扬眉,“听习惯了是还可以哈。虽然我在师父心里仅仅是块摔碎的砚台,也知足了。”
莫风安慰道:“不是的,先生对你挺好的,还带你去那么多地方。不像我,师叔经常凶我也就罢了,师兄也从来不许我下山……”
“不许下山?”青砚感到奇怪,没听说过纯阳弟子不许下山啊。
“嗯,我也问过清雅师兄,他跟我说,凡尘俗世走一遭,就再也无心修道了,所以他才不许我下山。”
青砚沉思道:“你这清雅师兄,是个有故事的人!”
“可不就是,他可有故事了!”莫风精神抖擞,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滔滔不绝的跟他说:“师兄跟我说过,他本是一介读书人。当时功成名就就在眼前,可是那天夜里,一位身穿道袍拿着拂尘的仙人推门而来春风一度,他就此失了魂儿,天亮之后霎时顿悟,从此一心寻找仙踪道迹,自那半年后终于寻到了华山纯阳宫。再后来,他传书一封,舍了那一身功名,就待在了纯阳。”
青砚听得呆了,这比他以往听的志怪传奇还要传奇!
可是,“你师兄,居然给你这小屁孩讲这种故事……”
两人蹲在墙边,说得正是心驰神往之际,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凉凉的喊了声“莫风”。
莫风猛的听得这一声,心头一怵,脸上兴奋的红晕未退,转眼已吓得雪白,连忙站了起来:“陆师叔……你,你怎么总是我站在后边听墙根啊?”
“我来很久了。”言下之意不是我听墙角,而是你们没发觉。陆聆雪淡淡的说:“既然是跟着我下山,我便负了这个责任,回去的时候,必然要还清雅一个完完整整的莫风。想来,他对你此行的感悟也是颇有兴趣的。”
莫风愣了愣,突然反应了过来,“陆师叔你怎么这样啊!居然给师兄告状!”
青砚本来笑吟吟的靠着篱笆墙看戏,谁知陆聆雪教训完了莫风,居然转过来对他揖了个平辈的礼。他着实得了一惊,连忙起身回礼,回的却是晚辈礼,“陆道长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就是了……”
“青砚大夫可否告知贫道,令师为何武功尽废?”
“道长是说,我师父武功尽废?”他站得端正,将洛辰的文雅样子学了几分像,讶然道: “我跟着师父三年了,从来没听说他习过武啊……师父他也从来不跟我提以前的事儿,我便没有过问。”
那么,应该就是三年之前的事了。
陆聆雪又问:“那他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模样……连剑都拿不住。”
“关于这个嘛,师父虽然不说,但这一身病痛,我还是能看得出一些名堂的。”到底是年轻气盛,嘴上虽然谦虚,但还是藏不住那份骄傲和诉说的欲望,“据我推断,应该是从前受过极严重的内伤,而且,不仅元气大伤,还没有根治,所以才导致了久病不愈,气血两伤。再则,师父一直沉默寡言,忧思郁结也有关系,这心病更没法医治了,而且……”
他望了陆聆雪一眼,想着这人与师父既然是那般亲密的关系,告诉他也无妨。
青砚笑了笑,说:“啊,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我就不满道长了。其实师父他年前去昆仑天山采冰莲时,不小心被那奇花身旁的罕见毒蛇咬伤,以至于病了一个冬没下床。可是刚见好转,又来这冰天雪地里冻了好几天。他那身子,哪儿能挨得住啊……”
青砚说着说着,就看见陆道长脸色沉沉,觉得自己可能爆料得太多了。他清咳了一声,笑道:“不过放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待回了万花谷,将养个三年五年还是能养好的!”
这话一说,他发现这陆道长更不高兴了,语气很僵的问他:“那他下一处还要去哪里?”
“下一处嘛……”他想了想,师父原本定了三个位置。昆仑的冰莲已经采到了,苗疆那边师父已经托人办妥,华山这边虽然放弃了,但有那两样好东西,他自己都有三五层以上的把握解杨子陵身上的奇毒,更别说师父的妙手回春了。
他说:“师父出来也快一年了,该办的事情都已办妥,如今应该是……要回千岛湖了吧?”
“千岛湖?”陆聆雪声音一冷,“杨子陵在千岛湖?”
青砚愣住,陆道长怎么知道了杨子陵这个人?!
杨子陵对师父什么心思,他这个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位道长和师父的关系,刚刚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师父这是后院起火了?
他不禁为杨子陵捏了把汗,暗道兄弟你多多保重吧,把自己搞得个半死不活的样子都得不到师父的心,这下子还惹了个这么厉害的情敌过来。如今道长为刀俎,你为鱼肉啊!
陆聆雪说还有些事去处理,让他看着些莫风,见他点头,道了声告辞,在莫风的目送下离开了。
哎,这下可好,不仅要照看师父,还要照看这个小拖油瓶。青砚低头看了看比自己矮了许多的道童,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很软,干净利索的绑在一起,手感和他以前养的那只猫有点像,于是他忍不住捏住他后颈揉了揉。
以前他跟这小子一样大的时候,曾养过一只小白猫,那猫贪吃,他不过是分了点儿肉夹膜给它吃,它就跟了他一路。于是他就把它养在身边,本想着可以相依为命,但是后来……家里没吃的了,它便头也不回的跟别人跑了。
他沉默片刻,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不禁露了丝笑容,“你师叔居然放心把你丢在这里,也不怕你被人拐跑了?”
莫风被他挠得缩脖子,抬头看着他道:“不怕啊,先生和青砚都是好人。”
“来,叫哥哥。”
“青砚哥哥。”
青砚嘴角忍着笑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随口问他:“说起来,你怎么一直把我师父叫做先生?”
“清雅师兄说了,他们那会儿,有学识的读书人都是叫先生的。”
“这样啊……”他其实并没有在意这个问题,只是一直在想些陈年旧事,等莫风拉下他的手喊他进屋时,他方才回神。
傍晚,猎户夫妻打猎回来,青砚提前给他们烧了热水,打了个照面,又要了一床被子来。猎户住的屋子,和洛辰这间屋子本来是一间房,他们师徒俩来借宿,就用木板隔成两间,铺了个床之后窄得连柜子都放不下。原本洛辰和青砚两个人睡都有些拥挤,这会儿又来了个少年,实在是挤得翻不过身,偏莫风那小子睡觉又不踏实,总爱翻身。
青砚既要顾着他师父还病着,也要顾着莫风别滚下床,真是苦不堪言。夜里他被莫风惹急了,索性一床被子将莫风和自己裹在一处,才算安生,可是睡到半夜又发觉喘不过气来,醒来一摸索,是莫风趴在他胸口睡得安稳……
莫风是睡得踏实了,可他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着两个晚上睡眠不足,白天都是焉着的。
洛辰身子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次来之前,青砚就很有先见之明的带了些用得上的药材。这两日他给洛辰煎了药,连喝了两天,人终于清明了些,还出门站了好一会儿。
他捧着医书路过刚好看见,赶紧给拉回去躺着了。
下午他又端了一碗药到床前,洛辰就跟他说了明早辞行出发的事儿。
果然猜对了,他要回千岛湖。
可是,青砚如今就忧心着一个事儿:“师父,莫风还在这儿,我们要带着他上路吗?”
洛辰略一沉吟:“还是送回华山去吧。”
“师父英明,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青砚如释重负,说走就走,“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洛辰喊住他,说:“算了,还是明天送吧,我看昨夜下了场大雪,上山的路肯定不安全,左右出来这么久,迟一天回去也无妨。”
“那好吧。”青砚默了默,突然想到不对啊!师父给人治病,那可是风雨无阻,对杨子陵这病也是赶得十分紧,以前都是能早些动身绝不晚半个时辰,怎么今日突然就“迟一天也无妨”了?青砚想到了两天前走的那个人,那人把莫风扔在这儿,至今还未归呢。
说起来,他跟杨子陵还有一起喝过酒的交情,如今那厮不在师父跟前,他怎么的也要给他说句话才是!
“对了师父,别怪弟子多嘴,你跟那位道长这般……额,弟子的意思是,子陵兄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了吧。”
“他?”洛辰瞥了青砚一眼,淡声道:“你跟他称兄道弟,也不算算他长了你多少岁数?”
洛辰一口喝干了药碗,皱了皱眉,道:“他知道了便知道了,还能如何?等我跟他算完这笔恩情,再去跟他算一算那新仇旧怨。”
好话也说了,言尽于此。青砚一边递上温开水,一边想着,听师父这话,难道他和他的老情人杨子陵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故事?不过师父还真是……非一般的铁石心肠!
洛辰漱了口,忽然福至心灵抬眸看去,透过门缝看见那雪白的一片衣角。他放了碗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立着一个雪白的背影。陆聆雪。
他本想斥他听墙角,但是看他沾了一身风霜寒冷,一声斥责到了嘴边,又压了下去,“陆道长有事?”
“是有点事同你说。”
青砚看了看陆道长,又看了看自家师父,这两人之间着实有些微妙。他持晚辈礼凑了上去,将某人的心里话问出口:“陆道长这两日去了哪里?怎么这般风尘仆仆……”
“回去问了掌门,看你们要找的是什么药,去采了回来。”说着,递过来一个木头削的长盒子。
青砚可没敢去接,看他们这微妙的关系,似乎正在闹别扭,如果依师父的倔脾气,是万万不会要的。但是,为了杨子陵……
洛辰略一迟疑,就接了过来,“正好,有了此药,便多了几分把握,我先替子陵谢过陆道长了。”
“原来真是给他治病用的。”陆聆雪沉声道: “那就更不必言谢了,我与他也有过几年同窗的交情,此番也算是有缘。”
青砚正惊讶他居然跟杨子陵是同窗,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三个人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又听见他说:“正巧我打算下山游历,既如此,便顺道去探望他一番。不知……”他顿了顿,对洛辰说:“不知阿洛可否为我带路?”
他既然说了是去探望杨子陵,洛辰自然没话说,点了点头算是应下,转身回屋去了。
青砚看了看一身冷意的陆道长,顿时又为他的子陵兄默了哀:保重吧,你的情敌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