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宫终年覆雪，云遮雾绕，山上雪风比山下寒冷了许多，洛辰拢紧了深色斗篷，站在山门前静静等待。大雪纷纷扬扬，渐渐在他墨发紫衣上覆了洁白的一层。

不多时，山门咯吱一声拉开，十二三岁的小道童踱步而来，作揖拱手，礼数做得有模有样: “掌门说了，莲花峰上确实有几株先生所形容的草药，既然是救命之药，先生只管去采。”

“多谢小道长传话，告辞。”洛辰拱手道了谢，转身正要走，小道童又道:“先生别急着走，掌门说了，华山顶上峭壁横生十分凶险，你自己去恐怕会有危险，就让我跟你一道去吧。”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洛辰自然高兴的应了，又是一番道谢之后，小道童带路，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山顶的雪积得更厚，一脚踩在雪地里，险些没过膝盖，洛辰走得很吃力，小道童每走几步便回头等他，待走过观日峰，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待到雪竹林时，小道童看他体力不支，不忍心的道:“不如在此歇一歇再走吧。”

“好，劳烦小道长了。”

小道童囫囵的应了，找了块避风的石头坐下，想了一想，偏头问他: “唔，可否问问，先生究竟是为何人取药？华山险峻，先生竟……。”

洛辰微怔，不料他突然这么一问，想了想，如实道:“是我一位朋友，他救过我的命。救过两次。如今他身中奇毒，我得救他。”他说完，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作为医者，但凡有任何希望，都不会放弃的。”

莫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洛辰不在意的笑了笑，拍了拍衣摆上的碎雪站起身来。华山风光甚好，他一直想来看一看，这次因杨子陵的缘故来得一次，也算圆了心头念想。站在雪竹林极目远眺，天边似有流云翻腾，紫气东来，云雾缭绕处，隐约可见有一座高峰。

洛辰心想，那大概就是论剑峰了。

当时几个少年人意气风发，曾相约来此一游，可惜最后谁都没能来这儿，倒是他多年后独自一人来了。

莫风见他一直望着论剑台的方向，便解释道:“那个方向是论剑峰，论剑峰上有座论剑台，上面刻有祖师爷留下的道法精髓。可惜先生没有习武，不然倒是可以上去参详参详。”

“论剑台么？”洛辰只觉胸口那股压抑多年的心潮，又翻腾澎湃起来，仿佛回到了对剑道痴狂的年少时代。他闭上眼睛缓了缓，轻声道:“本来是该上去观摩观摩吕祖师的真迹，才是不枉此行……”他话音渐淡，就这样没了后续。

想去就去呗。小道童不太懂他，不过看他这么羸弱的样子，怕是连论剑峰都走不上去，还想去论剑台？莫风张了张嘴，见他目光恍惚，到底是心中不忍，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小道长。”洛辰望了一会儿，突然道:“那边似乎有剑光乍现。”

“噢，许是陆师叔在那里悟道练剑吧。”

“原来如此。”洛辰望着莫风身后那处，手指无意识的揉捏着袖沿，深吸了一口冷风沉沉压下。缓了片刻，待心尖都被风雪凉透，林中依然静得出奇，对面那人呆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冷得彻骨的冰雕。

远处传来一声响动，似是积雪压断了枝头，那声响传到跟前，震得竹林中也落雪簌簌。莫风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洛辰的目光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雪白的身影。

“啊！陆师叔！”他惊得跳了起来，霎时站得笔直如松，“陆师叔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他最怕的就是这位冷面师叔，实在是这位师叔冷漠得很，冰雕似的，目光看哪个都没有点人情味，谁被他看上几眼都得打哆嗦。

“刚来。”那人似乎还没回神，颇像是自言自语:“听见竹林有人声，过来看看。”

莫风打了个哆嗦，想了想笑脸迎道:“陆师叔闭关数日，今日一见神清气明，定是修为更上一层了？恭喜师叔！”

“嗯。”

他周身气息更冷，淡淡的应了声，就此沉默。

洛辰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拉家常，心里头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甚至在想，这些年他变了，他的声音如华山的雪一样清冽干净，他的目光变得同这雪风一样寒冷，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他寡言木讷，像个呆子，不比如今玉冠白袍，容颜清冷，也没有这般的仙风道骨。

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他背后的两把剑，听雪聆寒乃是两把神兵利器，看似轻灵秀丽，实则锋芒不敛。正如少时的他们。

这两把剑来得不易。洛辰还记得，当时他求了好久，才请动父亲回一趟霸刀山庄，那位大伯看在父亲的面上，勉强抬了贵手应下此事，费时一年才铸成这两把剑。剑成，他看着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于是又费了好一番事，在两把剑上分别刻上了“听雪”、“聆寒”两个名字。

当他把聆寒剑递到小陆手里的时候，他高兴得一把将他抱住，一连念了好几声欢喜。自那以后，聆寒在手，从未离过身。

就连那一对剑穗，也是他自己学了数月编的。他骗小陆说是在集市上买的，小陆还嫌弃它丑，说他被讹了银子……当时两只穗子朱红似火，还觉得太过艳丽，如今颜色却已乏旧。

洛辰拢住袖口，唇角笑容渐渐沉了。

他以为隔了五年，有些事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不想这一瞬间竟全都忆起来了。一时间思绪如潮，把他淹没掉。从前芝麻大小的事儿都历历在目，且记得十分清楚。

那厢，陆聆雪拍了拍莫风的头，难得的柔和了语气:“你先回去。”

“可是这位先生……”

“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陪他就是了。”说完，见莫风愣愣的抬头看他，冷冷道:“回去。”

莫风打了个哆嗦，连忙应是:“是，师叔！我先回去了！”

竹林中的雪还在落，洛辰看着那一团模糊白影走近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都变得很遥远。等到那手抚上脸颊，轻轻揩去泪痕，他突然回过神来，匆匆拢紧大麾，转身就往山下走。

陆聆雪伸手捞他手臂，被他侧身躲开了也不知收敛，还不依不饶的追过来。洛辰被他扰得烦不甚烦，猛的回头，冷声道:“这位道长有话直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顿了顿，手收了回去，犹豫着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去哪里？”

“与道长无关，不便相告。”

那眉目间的冷凝和疏离，是以往不曾见过的。

陆聆雪徒生无力，眼睁睁看着他蹒跚下山，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也不敢开口让他留下。雪竹林外就是索道峭壁，那一抹身影在厚厚的雪中跌撞前行，眼看着就要消失在竹林外，他大梦初醒般追了上去。

“阿洛！”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他恍恍惚惚的追上去，这次没敢伸手去拉他，只是一个轻功挡住了他的去路。

两两相对，一个似有千言万语，一个形似陌路。

“阿洛……”

洛辰眉眼间神色更冷，这声阿洛要是在五年前，他怕是要脸红一阵。而这五年来，晨昏惊梦时，那一声“阿洛”已经成了他的噩梦。自己那时的青涩年华，终是错付了。

他心中不快时喜清静，最讨厌有人在耳边聒噪，偏这人还来烦他。

“我知道你气我，当年是我失约！等我到了芦苇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我以为……”

洛辰气得笑了，截住他话头:“你就以为我死了？”

说来可笑，想当年他刚救回来半条命，拖伤带病不要命了一样奔去芦苇荡，一心只想着与他的约定，不要让他空等。可结果人家已经远赴这华山，俨然忘记了故人有约。反倒是他，空等了一月余，只落得个武功尽废、疾病缠身的苦果。

刚开始那一两年里，他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事，让他一个多月都脱不了身，无法去芦苇荡见他一面！

后来，子陵说他死了，他不信。

可是，五年间他走遍了天下也没寻着他，等他渐渐相信他可能真的死了的时候，才遇见他。才明白，原来一切不过是他一个人自以为是。

那一月余，确是白等了。

陆聆雪沉默着，洛辰也不指望他的回答。

“陆道长不必解释，我也只当以前那两人死了。而你，与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恳请莫要纠缠。”

他正要错身走开，陆聆雪侧身再挡，他一抬眼，却见那人从背后取下一把剑横递到他面前。不巧，正是他往日的佩剑——听雪。

洛辰刚准备问他作甚，他却先开口了:“左右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若恨我，便取回去！”

那双眼睛又认真又深沉。多年未见，洛辰也看不懂这个人了。

“你当我不敢？”洛辰突然一笑，“锵”的声听雪出鞘在手，雪亮的剑锋上光华一闪，隐约晃得日头都暗了暗。清寒凉气从手腕上猛的攀附上来，指尖霎时冰凉，一阵刺痛。

“你……怎会如此？”陆聆雪大惊，过来抓他手腕，被他退步避开。

“呵，我如今确实奈何不了你。如你所见，我武功尽废，已经拿不起这等神兵利器了。”

“怎么会……”

“不过，奈何不了你，倒是奈何得了一把剑。”

陆聆雪正失神，洛辰提着听雪剑就往索道下一扔，红穗子飘荡几下便没了影。他猛的扑去护栏边，失声喃喃了一句什么，抬眼看了看洛辰，又看向崖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红了眼眶，取了聆寒剑往崖下攀去。

洛辰拢着袖口，看着他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白雾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