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四)
杨子陵离开青竹书院后,没有给任何人留信,孤身一人往长安的方向而去。他觉得,那里或许会有需要他的地方。
话说,他去长安的途中,还出了一点意外。
那日傍晚,刚是日落西山,他就着天边没有散尽的晚霞匆忙赶路。刚进一片林子不久,身后突然飞来了一颗石子,他听见那破风之音,立刻警醒,一个侧身躲了开!刚一抬手,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琴和剑都没有带。
他谨慎的往后退了几步,背靠着树干,左右看了看,问道:“在下不过是途径此地,阁下为何偷袭?”
“看什么看,在你头顶呢。”
那个调笑的声音果然是从头顶传来的。
杨子陵又一闪开,不善的盯着那人。那一身夜行衣的男子倒吊在树上,脸上虽覆了半块银面具,但那双眼睛仿佛夜空中的明星。他手臂上绑着弩箭,靴里插着匕首,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以此人的身手,刚才那般距离,若是成心取他性命,他早已死了。
“阁下若是没事,我先走了。”
他语调和缓,声音温润,是他平常跟陌生人客套的样子。黑衣人在他面前落地,奇怪道:“嘿你这人,自己走路不看脚下,还生我气咯?”
他皱了皱眉,只觉这人甚烦,“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往那边草丛努嘴,道:“我在那边放了个机关陷阱,你方才要是踩进去了,估计这双腿得废掉。”
杨子陵深吸一口气,神色几经变换,终是道了声“多谢提醒。”
确实是他闲了几个月,警觉都没了。
“不用谢啦,江湖儿女嘛,自当多多照应才是!”他无所谓的笑笑,低头检查手上弩箭,一边对他挥挥手,“你还是赶紧走吧,这地方等会儿要打架了。”
杨子陵当即告辞。
本以为不过是个过客,可是他穿过密林,在那镇上找了处落脚的客栈,房钱刚付,那人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手里提着不知哪里来的千机匣,“嘭”一声就砸在了掌柜的柜台上!
他偏头看去,果然是刚才在林中遇到的黑衣人。那人薄唇紧抿,面具染血,乍一看很能唬人,可是,他却看见他的鬓发已被冷汗打湿。
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在掌柜战战兢兢的目光下,那人沉声道:“一间上房,要快!”
掌柜快哭了出来,“大,大侠,鄙人店小,最后一间客房已经被这位公子定下了……”
杨子陵暗叹一声倒霉,对掌柜说:“行,给我退房吧。”
他拿了银子刚要走,那人脚下一个踉跄没站稳,往他身上倒了过来。他作势要躲,那人连忙揽住他肩头,端着唬人的架势冷声道:“这么晚了,兄弟哪里去睡啊?跟我凑合一晚吧!”
他心里气恼,可是还不等他推开,那人又凑近了些,咬牙低声道:“江湖救急啊兄弟……”
他瞥了这人一眼,凝眉。
然后,就在掌柜傻了的目光下,他们二人勾肩搭背,急匆匆的就上楼进了屋。
刚关上门,那人就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伤势再也强撑不住,霎时满头冷汗,脸如白纸。
他冷冷清清的站着,低头看着他,“阁下没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脚步刚一挪,就被他抱住了腿,还甚是委屈的说:“诶!我刚才还救了你一命啊!你这就不管我了?”
他很是疑惑,这人刚才还是一副有骨气的样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他早就看出这是一个杀手。江湖上这些事他不想招惹,所以,他并没有对这个杀手心软,将他摆脱之后就匆匆离去。
凭着自己的才学,他投入一位官员门下,得了举荐领了一官半职。本以为可以忙碌起来,将有些事淡忘掉,可是,他只是个闲官。
之后他才知道那人是右相党派下。右相,那可不是个好人……然,此时抽身已来不及。
他从前以为,什么事情都难不到他。然官场不比想象,太过刚正易折,太过软弱可欺,明明是良策偏偏不能谏言,忠言不达圣听,所行之事处处受阻。心中万千豪情被人当场掷在脑门,犹如当头一棒,将他的激情全部打散。
他不愿舍身饲虎,摘帽而去,不料此举却是引起警惕了。既入虎狼窝,凭他一己之力,想走是走不掉了,他被派去了整理情报。他只是一叹息,什么都没说便转身入了那暗阁。
而他刚去没几天,就又遇到了那个有两面之缘的杀手!
那时夜色深沉,两人在昏暗的烛光下相遇,皆是惊讶的望着对方。唐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自来熟,率先报了自家姓名,杨子陵就报了个这次用的假名。
唐翌很是高兴,笑道:“杨兄,咱们还真有缘分哪!上次你见死不救把我丢在那里,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不知道!”
杨子陵靠在桌案上揉了揉眉心,暗道声阴魂不散。
唐翌也只在接任务的时候来一趟,碰到了就聊上几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杨子陵住在阁楼中,鲜少出去,实际上他根本出不去。他将那些情报归类整理时,偶尔还能看到有关于柳煜的只言片语。
仅仅是只言片语,也足够他反复瞧上许久了。他伸手摩挲着纸上的名字,指尖按在“煜”字上,神情略微恍惚的想着:已经……半年不见他了吧。
他出神的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纸上内容,但却让他感到十分困惑,“怎的如此雷厉风行,太过激进就是自毁城墙啊……”
一条一条的消息递到他手里,他时刻关注着柳煜的动向,眼看着好几次险象环生,他真是想撂了这烂摊子过去问他,问他用得着这么拼命么!
可如今他走不了。
中州北望,傲骨扬刀。终于,他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扬刀大会要举行了,霸刀山庄重出江湖。
“看来雷厉风行也还是有效果的,不过实在是太冒险……”
他不禁想,柳煜为什么如此急着振兴霸刀山庄?难道是因为那日夜里的一句话?那时他说,让他等他两年,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正想此事想得出神,忽然……耳后有呼吸声悄悄靠近。
他一皱眉,当即沉了脸色。
唐翌见他察觉,连忙现身出来,退后好几步才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生怕他又像上次那样,句话不说就抡起琴砸人……
“哎呀,还在生我气呀?上次你误会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并没有轻薄你的意思……”看他不悦的目光看过来,他连忙换了话题:“诶我说,你整日在这里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觉得烦闷吗?要不出去走走?”
“有劳挂心,无碍。”
哦,还是在生气……
从前刚认识的时候,他虽然不亲近人,但面上三分笑,没有此时的冷清疏离。
唐翌自讨没趣,取了他要的东西,天南地北的胡吹几句就走了。
杨子陵等他走了,又开始低头翻阅,翻到底下一张纸的时候,他目光一凝,“暗杀令?”
这些名单,他以前都是匆匆掠过的。然而,这次那上边的“长刀紫衫”几个字,让他停下了目光。长刀紫衣,那不正是霸刀山庄的装束!
“原来是在长安,倒是多心了。”他舒了口气,再往下一看,看到了那句“……灭门,留陆聆雪活口”时,终于脸色变了!
留陆聆雪活口,和陆聆雪在一起的还能是谁?这暗杀令要灭门的不就是洛辰一家子!他们什么时候惹了右相?以至于右相要他们死!而且,出手的日期就在这几天,他完全没有时间来部署怎么营救。而且论公论私,他都没有办法管这事儿……
可是,就算管不了,他也得管上一管。
同窗几年,洛辰他爹他娘离家出走自立门户的故事,他都已知晓其中内情。柳煜有多在意这个堂弟,从他不远千里前去青竹书院,陪洛辰胡闹了好几年就能看出。霸刀山庄一直想把他们一家子劝回去,让洛辰认祖归宗。因柳煜从中调和,在书院的最后一年,洛辰他爹拖家带口回了霸刀山庄好几趟,可见两边关系已经渐渐缓和,离认祖归宗也不远了。
可是,这还没多久,竟出了这等事!
不管如何,他要先要给洛辰提个醒,再想办法。
他自己不能去找洛辰,就提笔写了封密信。信中的内容,是他们一行四人闯荡江湖时用的暗语:危险,速逃!
杨子陵灭了烛火,揣着密信正要出门去,却在门口遇到了回转来的唐翌,他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诶?杨兄,我正要找你呢!”
杨子陵按了按袖口,冷淡道:“你怎的又回来了?”
“我把东西给老大送去,自然就回来了。诶?这是要出去吗?”他扭头望了望夜色,奇怪的问:“这会儿天都黑了,你还有什么事?”
“有一点小事。”
见他含糊其词,唐翌也就不追问了,提起酒坛子在他面前晃了晃,献宝似的说:“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
“你之前不是一直念叨着千岛湖醉梦居,说那儿的酒有多好多好么?刚好我上次的目标就在那边,于是去尝了尝,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好……”见他脸色不悦,连忙把那坛子酒塞给他,笑说:“瞧你这脸色,怎么看到我这么不开心啊?我带得不多,不够你喝个痛快,权当给你解解馋吧。”
“费心了,多谢。”杨子陵勉勉强强的笑了,松了袖口,伸手去接。
酒坛子刚拿到手,他便察觉袖子一动,那封信被唐翌拿了去!
他神色微变,当即冷眼瞪了过去。
唐翌两指夹着没有署名的空白信封,翻转看了看,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即就要拆信!
“唐翌!”
他一声冷喝,唐翌果然停下来,但是这也证实了唐翌所想,他笃定道:“看来,还真是一封见不得人的信!”
杨子陵缓了缓语气,才道:“你误会了,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你当着我的面,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私自拆我的信,是不是太过分了!”
唐翌怔忡着眨了眨眼,还真被他给唬住了。
“啊?我……我以为……”
“难道,你竟以为我要泄密?”他眼眸一转,轻声叹道:“你我也是这般交情了,没想到却是如此想我……罢了,左右你不信我,大可拆开来看看。”
说罢,他转来脸,一副你真的是冤枉我了,但我并不想解释的模样。唐翌把信塞回了他怀里,“看什么看,我还不清楚你的为人么,你怎么可能通敌!哎,是我想多了,对不住。不过……”他左右望一眼,严肃道:“这楼里的东西可不能带出去,今天要是换个人发现,就算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有得你受了!”
“是我一时疏忽,竟忘了大人的规矩……”
唐翌看他反省了,揽住人肩膀往屋里去,“哎,没事儿没事儿,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帮你跑一趟吧!”
杨子陵被他拖进去,无奈的叹了口气。最终,抵不过唐翌盛情,把信给了他,让他去送。本来想着反正他也看不懂暗语,唐翌也还不知道暗杀令上边这回事儿。可是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唐翌送信被暗阁头领截住了,那人自然知道暗杀令,当即对他二人起了疑,于是,不动声色的把这件事提前了。
第二日,唐翌来拿有关洛辰的情报时,十分歉意的道:“抱歉,你的信我没有送到。而且,还被老大截了……”
杨子陵愣了下,气得笑了,“哈,果然是右相的走狗,防得甚严!”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唐翌面具半掩,低垂的眼眸十分落寞,没有了初见时的明亮爽朗。他默了默,又说:“不过,老大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管这事儿了……老大亲自出手,生死已定。”
杨子陵冷眼看他一眼,转身取了他的七音琴,抬步就往外走!
唐翌站在门口一拦,“别出去,老大派了人守着,会有危险的。”
“危险又如何!”杨子陵深吸一口气,傲然道:“今日便是有千军万马,我也要闯一闯!”说着指尖一拨琴弦,清冽的琴音霎时响彻高楼,震得唐翌连退了好几步!
他愕然:“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么?”
暗阁的杀手虽然不是个个都像唐翌一样厉害,但都不可小瞧。
最终,杨子陵没能闯出去,暗阁的人也没讨到好。他背着七音琴站得笔直,一身蓝色袍子被鲜血染得乌红,上边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的,新鲜血液顺着剑尖倘下,脚下已是一片血泊。
他虽看似杀气腾腾,实则内力消耗巨大,又失血过多,已是强弩之末。残存的暗卫守在门口,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响动,暗卫让作两边,唐翌向他走了过来。
他本能的抬剑一指,剑尖却被人一手抓住。
剑身上覆了一层鲜血,他愣愣的看着那鲜红,哑声开口:“唐翌,你过来做什么?”
唐翌向他靠近一步,他也就跟着退几步,最后唐翌浮光掠影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怀里被塞了个东西,耳边有声音悄声道:“这是恢复内力的药,老大快来了,你要走便快些走!”
说完,那呼吸声退了开。
杨子陵知道他在身后,顿了一顿,终是佯装不知。
暗卫本来就所剩无几,更拦不住休整一番的杨子陵。
唐翌站在阁楼上,看着他闯了出去,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提着的心还没落下去,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猛的转头一看,黑袍银面,果然是那位神秘的“老大”。
面具后的老大愉悦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十七,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
他心里隐隐发慌:“什么……”
老大轻声冷笑:“你今日没有任务,却为何领了恢复内力的药?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么?但是,你们算来算去又能改变什么,这药不管是你服,还是他服,结局都是个死!”
“什么?!”
“因为,你拿的药被换成了毒药。暗阁用来惩罚背叛者的药,世间还无人可解,他若是一天之内没有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若是一个月还没有解药,便会日日夜夜承受噬心之痛,最终被活生生痛死。”
“你——”
“背叛暗阁者……”面具后的眼睛森然盯着他,“就是这个下场。”
唐翌愤怒问他: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他,非要如此折磨他!”
“我倒要看看,他背后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绝世人物,竟然把手伸到暗阁里来了……”
唐翌根本没去想他这几句话的含义,失神的倒退几步,后背撞上了朱红的柱子。他只是在想……是他害惨了杨子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