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主管在晨会上作着汇报。他有一副历史系老教授的声线,有能让所有人陷入昏睡的魔力。
严昀杉无数次幻想这是即将被汪洋吞噬的泰坦尼克号,他要在夹板上演奏至海水灌进共鸣箱、浸湿弓毛,至生命的终结。
会议室整墙的落地窗给他戴上灰色镜片,过滤了烈日的强光,夏天敲着建筑玻璃跟他说“嗨,是我,你和卢卡斯最喜欢的季节”,但严昀杉不会再有暑假了。
他和卢卡斯的在充气水池里探讨的生物课题已经完结,南欧海滩上追风逐浪的金发少年已经长大,课堂上传给他的小纸条已经泛黄,盛夏星空见证过的情话已经变质,他们在单人床上吻着对方的手许下的诺言已经粉身碎骨,荡为寒烟……
爱而不得,恋人亦是,梦想亦是。这是对灵魂的凌迟之刑,从内向外一刀一刀剜着内脏,如今他大致只剩个空壳。
他明白这就是成年人的责任,他没有资格感到痛苦。
他明白继父的无奈。弗兰克的妻子是独生女,她逝世之后,已经丧偶的岳母就成了孤寡老人。无论发达国家的福/利/机/制多么完善,都不可能给老人足够的陪伴。他的妹妹是一个人工作,养着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弗兰克的工资关照着的父亲、孩子、妹妹一家,还有,按他的话说“建设东/德的沉重赋/税”[1];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要分给高压工作,孩子,父亲和亡妻之母。
他也明白母亲的苦衷。赵娟13岁时丧父,母亲强迫她辍学去打工喂饱两个妹妹。她从淮河以北来到珠江下游,尝尽城市的不包容和举目无亲的酸楚。只有初中文凭的她做过餐馆服务员,在医院当过护工,在洗/浴/中心给人按/摩……她和几个姐妹赚的钱还要分一部分给哥哥娶妻用。结婚才几年又离了异,她独自赚钱供儿子到少年宫学琴,给他报奥数课。她在国际婚介所里打捞弗兰克这样的“大鱼”,是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生活条件和上外国名校的机会。
严昀杉什么都明白。她的母亲把自己的肋骨削下来给他当筷子使都觉得亏待了他。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整个肋骨篮加上脊柱都卸下来还给她。这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不能拖累卢卡斯自由的灵魂。他要赚钱买房,这样当商业婚姻破裂的时候,赵娟不会流离失所;他要给她买高额的养老保险,这样她的晚年才有保障——这些是刚毕业的小提琴手不一定做得到的。
会多种语言的优势,名校文凭,加上弗兰克的人脉帮他铺平了进入国际大企业的路,前途光明耀目。他是何等的幸运,理应感到快乐。但他做不到,他责备自己快乐不起来,因为这是不懂得感恩的表现。
他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每天在公司茶水间里品着昂贵的咖啡搭配几口对自己的鄙视。他希望自己从没有出生,这样母亲不用为他牺牲这么多,这样卢卡斯不会被他伤害,这样他就不用来体会人生。
长期暴露在可怖的现实里,还有那些让人变得迟钝的抗抑郁药物掠走了他脑子里天使和美人鱼的二重唱。他的梦想只剩一点碎渣——那件燕尾服,那件卢卡斯送他的毕业礼物。他会把它拿去干洗店熨烫,拍照放上二手网站,过几天又删掉,把这件演出服挂回衣柜里休眠。他深知不会有机会穿,但每个月都重复着这个无谓的动作。
严昀杉发出今天最后一封邮件,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盖上手提,收拾好电脑包准备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点开微信,听赵娟发来的语音,“儿子啊,在公司还好吧?工作都快一年了该找女朋友啦……”
出门时经过吸烟区,二手烟味总会从门缝里钻出来,在地毯上安家,每每走过都会踏起一阵教人头疼恶心的味道。
“呜——呜——” 手机来电显示卢卡斯,严昀杉划向红键。
“我在停车场等你。”卢卡斯改发短信。
严昀杉胸腔里一阵慌乱。行/尸/走/肉当久了,他都忘了心跳的感觉了。上次见卢卡斯是什么时候?过去三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严昀杉走向停车位,果然卢卡斯就靠在车头。他心率紊乱,肌肉微微抽畜,他认为此刻自己急需一针镇定剂,因为他已经开始鼻头发热、咽喉发酸,他想要拥抱卢卡斯,他想要把卢卡斯按在车盖上亲吻。他害怕失控。
“祝贺你大学毕业了,卢卡斯。”严昀杉尽力不让声音发抖,右手按下车钥匙开锁。他们本来约好,等两个人都大学毕业就去注册登记。
“你还爱我吗?”
严昀杉被噎得心脏骤停,强挤出笑容,“当然,我们是家人嘛。”
“你知道我说的……”
“你来勒沃库森看球的吗?”严昀杉岔开话题。
“不,我是来找你的。带我去你家。” 卢卡斯用的是命令口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
“不行!” 严昀杉拒绝。洗手间里被他砸烂的镜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不能让卢卡斯看到。“ 你的酒店在哪?我送你过去。” 他也坐下,拉上车门。
“我没定酒店。”卢卡斯抓住严昀杉冷汗涔涔的手,“为什么不行?你跟谁在同居吗?”
“那我送你去……”
“你还爱我不是吗?” 卢卡斯生硬的打断。
“……” 严昀杉沉默,抽回被卢卡斯捏酸了的手,插进钥匙启动引擎,驶出地下车库。对不起卢卡斯,我的躯干要还给我妈,灵魂已经消散,还剩一些断肢残臂,我不能给你这些垃圾,你值得更好的。你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的了。
“我们还相爱,都是单身,也已经毕业了,为什么不能履行我们的约定?”
“那都是我们没成年的时候乱说的。” 严昀杉故作轻松地哂笑。对不起我的爱人,那时候我没意识到我的生命不属于我自己,我不该承诺你什么。你要的童话般的爱情我给不了你。“你想好要去哪工作了吗?波恩,科隆,杜赛尔多夫?还是去东/德,南/德……”
“……让我下车吧。” 卢卡斯说着按开门锁,车还在路上行驶。
严昀杉立即打了转向灯,停靠路边。“你要去哪?”
“不关你的事!”
“砰!”甩上车门
严昀杉后面的车辆无声地催着他 “快走!你挡路了!”,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卢卡斯走远,点着油门驶入川流的车道里。
注释
[1]西/德的人交的税比东/德多一项,是用在建设东/德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