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是卢卡斯过去一年里最亲密的朋友,每天陪他醒来,踹他下床。胃里异样的感觉推着他跌跌撞撞冲进厕所。
我在哪?噢,已经是暑假了,我回家了。
卢卡斯跪在马桶前,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浴缸,那艘断了一条桅杆的加利恩帆船(Galleon) 还在。这是几年前他送严昀杉的圣诞礼物,那时候他以为喜欢巴洛克音乐的男生也会喜欢那个世纪的战船。他和严昀杉从前常在这里共浴,直到浴缸再容不下他们的长腿。
盛夏的白昼五点不到就来报道,卢卡斯拉开了房间里和墙壁一样厚的窗帘,外面亮得像太阳正贴在窗户上辐照光芒。
“呃!” 卢卡斯像见不得阳光的吸血鬼一样用手臂遮住脸,闪进衣柜柜的影子里,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多,他妈的又起晚了。
“妈,我哥呢?” 卢卡斯快步走下楼梯。严昀杉极力躲避他,他只能从赵娟那里获取情报,为此苦练了几句中文,说的最好的就是这句“我哥呢”。
“他早就出门了!你学学你哥,也找个实习干干去,别天天……”
“再见,妈。”他不想听赵娟唠叨,踩进鞋里插着裤兜出门了。
艳阳把T恤上芬芳的洗涤剂味都烤了出来,久违了,有人在照顾他的味道。卢卡斯在柏林的时候总是忘记洗衣服,后来就干脆多买几件一样的,忘了洗就穿新的。
酒/精成/瘾令他口干舌燥,但他不愿意承认,他怪罪于不把人晒中暑不罢休的天气。他窜进林荫小径,向烟酒店走去。繁茂枝叶间漏出的日光像舞厅里的灯光一样迷蒙晃眼,低血糖和还没代谢掉的酒精教他精神恍惚……
“我一点都不喜欢柏林,Jens,我只是喜欢和你来过的柏林。”他给严昀杉发完讯息后,把手机贴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录音。无论发什么,严昀杉都只会回复,“不要逃课,好好照顾自己,早点睡,假期再会。”
他要看得见摸得着的陪伴,他要半小时一次的“我爱你,我想你”和睡前的“晚安”,他要足够的证据来证明“Jens不爱我”是伪命题。他不和严昀杉过圣诞和新年,在主页上晒和别人的亲密合照,在深夜给严昀杉打几十通电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严昀杉根本就不在意,就像他忧虑的那样,严昀杉随时可以从这段感情里抽身。
他只剩无尽的孤寂。
孤寂的是有形的,它是吞食你对亲人的呼喊的怪物,所以任你怎样喊“妈妈!爸爸!Jens!”都不会有回应。 它会在你开门的时候绕到你背后,把冰凉如死/尸的手伸进你的衣服里。它会扼住你的喉咙,让你窒息。
独居的恐慌喂养着这个怪物。
为了逃避这个怪物,他在不眠的城市中心夜/夜/笙/歌,他在酒/吧里饮/酒壮胆,在舞/厅搜寻能够制服怪物的“勇者”——几乎都是女性。
有些喝的烂/醉的女人倒床上就睡,醒来心满意足地在他的高级公寓里自拍;有些进门不久就给他一巴掌,“你不行还带老娘回来干嘛?!”,然后抵抗不住困倦,含怨睡去。
“这是‘那个卢卡斯’吧,就那个喜欢男人的……”
卢卡斯背后飘来令他不悦的声音,头顶的冷气捏着他的头皮,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两瓶SKYY伏特加排队付款,但他根本不记得是怎样来到店里的。我真厉害,买酒买出肌肉记忆了,他暗暗讪笑。
“几次学校旅行我都被分到跟他一间房,现在想来真是恶心——你们知道他是基/佬吗?” 身后的声音窸窸窣窣。
卢卡斯鼻腔里一嗤,回头不屑地骂到,“妈的,照照你那张被卡车撞过的马脸吧!发/情的公马都不愿意上你!”
之后的事就变得模糊了,血/肉模/糊。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和那个男人已经被保安押出了店外,脸上均挂了彩。
这下真是太好了,我又给小镇的闲聊茶会贡献了绝佳的话题。卢卡斯品着满口腥甜嘲讽自己。
他换了家店买醉,继续浑浑噩噩地消磨着暑期光阴。严昀杉离家他才起床,严昀杉还没回家他已经在酒吧里干掉几轮Jäger bomb。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天见不上一面。
三周后严昀杉实习结束,他敲开卢卡斯的房门,夺走他手里的酒瓶,“跟我来吧,我在酒店定了房。”
这就是希望的曙光吗?不,这应该是海市蜃楼。卢卡斯放弃期待,以免要再次承受失望之痛。
“接下来一周我都会在这陪你,帮你戒酒。” 严昀杉把卢卡斯带进客房,放下行李箱,晃了晃情趣店里买来的金属手/kao,“你别想出去买酒。”
这个场景在卢卡斯脑中放映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妄想成真时的自己是这幅狼狈模样。他现在头疼欲裂,浑身的肌肉像被盐融成水的蜗牛一样软,无力的双腿甚至无法支撑他站立。
卢卡斯摊倒在床上,满脸痴笑,“我就知道你有圣母情结,你喜欢拯救堕落的灵魂,等我足够破碎的时候你就会来修复我。”
“……这就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我给不了你承诺,而你会为了我伤害你自己。”严昀杉把换洗衣物整齐地放进衣柜里,回头对床上那摊烂泥说,“挑个你想看的电影吧,趁你还没开始难受。”
低烧,冷汗,心慌,浑身颤抖,连续几日的戒断反应把他的精神推向分崩离析的边缘。
这就是地狱吗,上帝,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因为我是同性恋,所以你要惩罚我吗?这真是最恶毒的惩罚,让我的爱人看见我最不堪的样子……这不对,一切都不对。大床房,手/kao,送上客房的美食,只有我们两个的私密空间……不该是这样的,我连拥抱他、跟他撒娇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是来拯救你的,我是来释放你的。去成长,去体验生活,去看大千世界,去和别人坠入爱河,去找到适合你的伴侣吧。”
卢卡斯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徘徊时,总能听到严昀杉的声音,他不敢确定这是天使的歌唱,还是恶魔的低语。
“你放不下的不是我,是‘没有结果的初恋’。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煎的松饼吗?第一个总是不成形最后都是垃圾桶吃了——这是初恋,给你练手的。”
“快长大吧,卢卡斯,没有穿着闪亮铠甲的骑士会陪伴你、保护你、拯救你,你只能自己走下去……”
……
炼狱之旅结束,暑期时光扬长而去,两个月没再碰过酒的卢卡斯,转着学生办公室前台的笔自问,但他还是拯救了我,不是吗?
他眼珠一转,快速签下名字,递交了休/学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