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十八年的钟声刚刚敲响,帝景城里一派喜气洋洋。告别了旧年的晦气霉运,每个人都对新的一年充满了期待。
云将军府的后院,从昨晚的除夕开始,便一直灯火通明。此刻,已是将近正午时候,汐烟阁里却依旧十分安静,仿佛整个院子都还在沉睡之中,未曾苏醒。
阁楼里,不时传来丫鬟焦急催促的声音。
“小姐,小姐,快醒醒!三皇子和表少爷来看你了!快醒醒!”云汐烟正睡得香甜,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道焦急的声音,这个声音,陪伴了她二十多年,最后又背叛了她,她如何能忘记,这是春梅的声音?
只是,她不是应该死了吗?为什么又能听见春梅的声音?而且,那么稚嫩,一点儿不见沉稳。
“春梅,小姐还没起吗?将军已经在催了,别让三皇子久等!”是夏荷的声音,也是她当初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
想想真是可笑,她身边四个大丫鬟,她一直当她们如亲姐妹一般,却原来,她们一直都是别人安排在她身边的细作,只为了最关键的时候,给予她致命一击,让她永世无从翻身。
“就来了!就来了!”春梅赶忙回答,转头又开始催促起了床上的云汐烟,“小姐,快起床了!”
春梅急得在原地打转,又不敢伸手把云汐烟拉起来,一双眼睛里却无意中露出一丝掩藏不住地鄙夷和不耐。
三皇子可是帝景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人又温和,面貌虽次于景王,却不似景王那般冷心冷面,拒人于千里。他可是帝景城中,无数闺中女子梦想的如意郎君呢!
夏荷她们一早便被叫去前厅伺候了,她却不得不在这里跟这个草包小姐耗时间!要知道,当初她们几个之所以愿意留在汐烟阁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可以经常见到三皇子殿下!
云汐烟头脑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望着床顶的粉色软烟罗帐幔,大脑一瞬间的怔愣。
这是......她的闺房!她还未出嫁之前,一直住着的汐烟阁!
“小姐,你醒了!”春梅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来,那眼底未来得及遮掩的嘲讽和鄙夷却没有逃过云汐烟的眼睛。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云汐烟心中虽已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涌,面上却依旧平静。十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渐渐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云汐烟更加确定这里是自己的汐烟阁。布置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只是,心底却涌出一股物是人非的感触来。
从床上下来,春梅已经拿了一套衣服过来。那是一套淡粉色的织锦襦裙,她记得,那是十二岁春年的时候,柳姨娘特意吩咐锦衣坊为她制的新衣。
看着眼前依旧显得有些稚嫩的春梅和她手中的那件衣服,一个念头陡然涌入了云汐烟的脑海中,只一瞬间,便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
她竟重生到了十二岁那年?!
这个念头,一旦触发,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仿佛久饿的野狼终于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奋力追逐,不死不休。
快步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镜中女子那张白皙而娇嫩的脸庞,云汐烟冷冷一笑。
既然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那么,这一世,她决不再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她要变为刀俎,变为持刀之手,让他们也尝一尝身为鱼肉的无能为力!
“拿前段时间云裳阁送来的那件月白色的纱裙吧!”云汐烟坐在梳妆凳上,从镜子中望着身后春梅脸上在听到她这句话后瞬间转换而过的脸色。
呵呵!她怎么能忘了,这件衣服,正是她悲惨人生的开始?柳氏,云仙儿,这一次,手中棋子脱离掌控,你们又将如何将那出戏继续下去呢?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将手肘支在桌上,两手十指,有一下没一下地交叉在一起,又分开,云汐烟的眼中划过一抹嘲讽。
“可是......小姐,这是夫人......”春梅早就得了命令,今日三皇子来,一定要让云汐烟穿上这件衣服才行。原本,小姐的衣服,每年春年都是穿锦衣坊送来的,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办的。谁知道,这位大小姐,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竟要穿云裳阁的衣服,难道是她发现了什么?!
“难不成要我亲自去拿?”不等春梅说完,云汐烟便径自出言,堵住了春梅的话。
自从娘亲去世之后,她春年的新衣便有了两套,一套是府里柳氏为各位公子小姐准备的份例,另一套便是姨母让人送来的。
往年,柳氏疼她宠她,而且她与姨母也不常走动,相比来说,竟是与柳氏最为亲近,自然是将姨母送来的衣服束之高阁。
十二岁那年的春年,柳氏依旧选择了她最喜欢的淡粉色。那种淡淡的,透着娇憨女儿态的颜色,一直是她最为钟爱的。她的衣柜里,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淡粉色。
但是,姨母每次送来的衣服却都是月白色,不是纯净的白,而是优雅而柔和的颜色。她一直不喜欢太过纯净的白色,就算是过了一生,依旧不喜。这世间又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干净的呢?如今,倒是开始有些偏爱这月白色了。
也许,人就是如此奇怪,越是无法得到的,便越会费尽所有心思去追寻。
那年,那件淡粉色的衣裙在第一次被穿之时,便注定了它最终尸骨无存的命运。
只是,难不成柳氏以为,已经死过一次的她,还会是那个任她摆布,还傻乎乎地帮她数钱的提线木偶吗?
今日,便是她与柳氏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以前她都是被动挨打,可如今,她已不是以前那个单纯无知的云汐烟,虽还无法做到主动出击,却也不可能再按照柳氏设想的轨道走下去了!
春梅一愣,不由得多看了云汐烟两眼,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小姐与以前似乎有什么不同。
可是,昨晚守岁之后,一直是她在照顾小姐,也是她守夜,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啊!
摇了摇头,将那丝奇异的感觉从脑海中摇去,春梅连忙答了声“是”,将手中的淡粉色衣裙换成了月白色的纱裙之后,便重新走到了云汐烟的身边。
“小烟儿,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呀?!”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却让云汐烟几欲落泪。
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房门已经被打开,祁修文迈着方步走了进来,永远不离身的折扇风雅地摇动着,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表哥!”云汐烟的眼眶泛红,人早已扑进了祁修文的怀里,强忍着的泪水还是禁不住落了下来。
祁修文一愣,收了折扇:“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紧张的语气,让云汐烟心头一暖,眼眶里的泪水却越发汹涌了。
前世,为了她,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却从不曾对她说过半句责怪的话。虽不曾出现在她身边,却每每托人送来他所过之处的特产。
摇了摇头:“没有,”然后又万分嚣张地抬起头来,看向祁修文,“谁敢欺负本小姐?!”
祁修文拿衣袖拭了拭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无奈摇头:“合着是擦鼻涕的绢子用完了,拿我的衣服擦鼻涕了!”
云汐烟“噗嗤”一笑,抬手朝祁修文的胳膊用力甩了一下,笑骂:“你才需要擦鼻涕呢!本小姐只是最近被困得太无聊了!”
别扭的扭过头,招呼着春梅帮自己穿衣服。
“我说表妹,你好歹是个女孩子,好歹注意一下形象嘛,就这么大喇喇地在一个男子面前穿衣束带,也不怕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祁修文虽如此说着,却半点不见避讳的意思,反而坐在了一旁的桌子旁,看着云汐烟,仿佛正在欣赏云汐烟穿衣的模样。
云汐烟撇了撇嘴,冲祁修文翻了个白眼:“表哥日日留连燕春楼,也不见表哥在意什么名声。况且,表哥也不是第一次进烟儿的闺房了,今日倒是扭捏起来了,还说这种话,真是士别三日,让烟儿刮目相看!”
春梅小心翼翼地帮云汐烟穿着衣服,低着头不敢去看祁修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这个玩世不恭的表少爷面前,总是让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哇!小烟儿,你居然会用成语了,而且还用得这么恰当!什么时候,我们不学无术的将军府大小姐开始识文断字了?表哥才该是对烟儿刮目相看呢!”祁修文重新展开折扇,满眼打量,上上下下将云汐烟看了个遍,仿佛看到了一件多么开天荒的大事似的。
整理着束腰护腕,再重新坐回到梳妆镜前,让春梅帮自己梳头,云汐烟从镜子里瞪了一眼祁修文。
说起来,在遇到南宫毅方之前,世人皆知,将军府大小姐云汐烟是个不学无术、嚣张跋扈的女孩子,却不知道自从遇到南宫毅方之后,她便被他的文采折服,日日躲在闺阁之中读诗作赋,研习琴棋书画,只为了有一日能够成为配得上他的女子。
多么讽刺,她为他竭尽全力改变,却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未曾入了他的眼,更何况他的心呢?
春梅帮她梳了个复杂而高贵的发髻,却因着云汐烟的要求,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未施脂粉,便转身走到了祁修文的面前。
祁修文又是一愣。看惯了云汐烟涂脂抹粉修饰后的精致容颜,看惯了她一身娇憨的淡粉色,此刻见到这样粉黛未施,装束简单,一身月白色纱裙的女子,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没有了往日的尊贵精致,却多了些清新的感觉。不见雍容华贵,却多了几分清秀,如春风拂面,温暖中夹杂着丝丝清凉。
“阅女无数的表哥,觉得烟儿的姿色如何?”云汐烟调侃一笑。多年的宫廷生活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更何况,祁修文并没有刻意掩饰,她自然一眼便看出了他眼底的讶异。
连她自己在刚刚意识到这一切的那一刻也惊讶不已,更何况别人呢?祁修文能如此镇定,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吧?
听了云汐烟的话,祁修文回神,脸上的笑容难掩,多了几分欣慰。他摸着下巴,认真打量了一番,才微微一笑:“恩!还不错!就是这脾气......唉!如此嚣张,只怕没人敢要啊!”
云汐烟白了祁修文一眼,扬手在祁修文脑袋上“啪”了一巴掌,扭头便出了门:“这个问题,还有三年才需要考虑,表哥还是想想自己吧!我可听说,姨父姨母已经在着手准备表哥的亲事了呢!也许,烟儿还可以帮帮忙。”
祁修文大她八岁,今年已是弱冠之年,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都已成亲,有些甚至连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偏偏表哥名声在外,又对官场弃如蔽履,入了商场,还玩世不恭。
前世,姨父姨母为了他的婚事,可谓是费尽心思,后来......若不是出了那些事情,那时候的表哥应该也已经成亲了吧?也许,孩子不会比骜儿小。
骜儿......云汐烟毫无意识地停下脚步,眼神空洞无神。
她的骜儿,无论她如何为自己辩解,都更改不了死于她手的事实。即便毒药是别人所下,却是她亲手做的糕点,她亲手将那有毒的糕点端到了骜儿的面前,亲眼看着他吃了下去......
祁修文正要跟着云汐烟出去,却见云汐烟突然停了下来,也没有多加理会,也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
春梅跟在她身边,见她停下来,疑惑地扭头:“小姐?”
云汐烟回过神来,连忙收敛了情绪,推开房门,撩开厚重的大红色门帘,走了出去。
春年的气氛扑面而来,到处一派喜色。
汐烟阁地处较偏僻,却十分幽静。阁楼左后方是一湾清湖,湖水是从帝景城外的翠屏山引下来的泉水,清冽干净。
湖心盖了一座水榭,通过一座木桥与阁楼相连。
云汐烟出了阁楼,便看见了那座水榭,凝眉想了想,吩咐春梅:“冬雪跟我去前厅,你留下,把我平日里用的东西搬去水榭,自今晚起,我就住在水榭了。”
说完,也不等春梅答应,便率先出了小院。
阁楼周围密布了太多可以藏身之处,不若水榭,只孤零零一条路,相比来说,被人监视的可能性要低很多。
经过衣服事件,春梅也不敢再违拗云汐烟的意思。听了吩咐,心中虽万般不情愿,却还是去收拾了。
冬雪放下了手头的活计,跟在了云汐烟的身后,眼睛时不时地抬起,看一眼云汐烟。
没有转头,云汐烟却还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冬雪那双眼睛中的打量。
她身边的四大丫鬟中,冬雪却是最沉稳,也是心机最为深沉的一个。
“这个季节,水榭只怕太冷,小烟儿怎么突然想要住水榭了?”祁修文是个藏不住话的,况且,在云汐烟面前,也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此刻有了疑问,自然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云汐烟,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云汐烟歪着头,看向祁修文,眨了眨眼:“因为,烟儿怕修文表哥再闯入烟儿的闺房的时候,烟儿未着寸缕啊!”说完,嘻嘻笑着,扬长而去。
祁修文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望着云汐烟的背影,憋了半天,硬是想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最终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虽然还是以前的云汐烟的个性,却又有了些不同。这个丫头,似乎几日未见,更加古灵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