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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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一年，月亮还是很干净的。

关英闵向来不喜欢和那些洋人一起喝酒。况且他酒量不佳，喝不了多少，只在宴席上待了半个小时。

他走出俱乐部，站在街边抽着烟，盯着天上这轮圆白的月看了很久，然后坐上车离开。

关家大宅落座在梅江路，罗恩俱乐部在贝当路，隔着好几段路。车子开到海格路上，经过百乐门舞厅时突然被拦住，一个人窜进车后座，用力关上车门。声音很响，关英闵皱了一下眉头，睁眼看了一下，又闭上了。

“祖宗，你真是我的救星，快快快，带我一程带我一程。”宋文柏见了鬼似的，一边招呼司机快开，一边问关英闵，“哎，你从哪来的，真是帮我大忙了。”

关英闵没答理，他坐直一些，抬手捏了捏眉心，“遇到麻烦了？”

宋文柏嗐了一声，“那倒不是，我能有什么麻烦，就是刚才在舞厅里跳舞，碰见那谁了……”

关英闵斜了他一眼，笑了笑，“未婚妻？”

宋文柏一下子摊在车座上，哀怨地嚎叫，“我真是服了我爹了，你说这是什么事，净搞这些封建传统，什么狗屁娃娃亲，老子十岁就离开上海了，这才回来几天啊，非说我有一个未婚妻，哎哟……”

“我真羡慕你，英闵，你瞧瞧你家老爷子，什么事都不逼你，你这都三十好几了还单着。哎，你比我命好啊。”

关英闵放下车玻璃，冷风吹得他清醒了一些，“你家里挑的人，不会差。”

宋文柏从座位上弹起来，“不是，大哥，你可是斯坦福高材生，你怎么也搞封建啊？这是差不差的事儿么？哎，停车停车，我就在这下，我还得回去喝酒跳舞呢……”

车开了小半个钟，到了关家大宅。两个伙计迎上去拉开车门，关英闵下了车。

宅子是前年翻新的，专程请德国工程师监工设计，中西合璧，十分气派。正门上挂着一块匾，用金涂料写上关宅两个字。

关英闵去了二楼书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敲了门，推门进去。

书房里没有开大灯，光线很暗。书桌后坐着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唐装，正半眯着眼睛，拿着一卷书在台灯下看。

关英闵低下头，“父亲，我回来了。”

关才全嗯了一声，放下书，端起茶盏吹了吹，喝了一口，“这次英国人都请了哪些人去？”

关英闵回答，“华界警察厅厅长刘烨，租界巡捕房总探长金民行，国立商学院的校长，还有上海银行和中国银行的两位经理。”

“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净和这些洋赤佬拉拉扯扯。”关才全冷哼一声，又问，“工部局有人去吗？”

“据我所知，没有工部局的人，如果您不放心，我会再派人盯着。

关才全点头，摆了摆手，“好了，你去休息吧。”

“是，父亲。”关英闵退出书房，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用手掌摁了摁太阳穴。

他回到卧房里，洗净身上的酒气，说来也真是怪，他本来是很困倦的，可是洗完反倒不困了。这时候有下人送来一碗醒酒汤，临了要带上门时说，“是太太安排的，叫少爷您早些休息。”

关英闵不想喝，比起热汤，他更想喝冰水。他喉咙里热的厉害，身上也是一阵阵发热。

他去到下楼，楼下还有不少下人。他说想喝冰水，就有人给他端来了。喝了几口，关英闵靠在沙发上坐着，就这样坐了很久。

他还是热，热得睡不着，好像血在血管里煮着。于是他就想出去走走。

宅子后边有一个花园，因为继母爱花，所以平时有花匠打理。花园里没有人，很安静，关英闵走在小径上，闻到了一股冰凉的气息。他的头发湿着，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长绸睡衣。但现在是八月份，正是上海滩最热的时候，并不冷。

走了一段路，关英闵停下了。天上的月亮还亮着，月光照到他的手上，让他的皮肤变成一种青白色。他想起二十年前的上海，月亮也是这样白，这样亮。他的母亲没有离世时，总是在这种夜晚坐在他的床头。不用开灯，月亮会照着他们。

这时候，关英闵听见说话声。他回了神，说话声更大了。他朝声音方向走过去，一直走到围墙角落，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还有一个人蹲在地上，正拎着他的衣领。

“给不给，你个臭哑巴，拿来！”

“不给是吧，摇头是吧，好你个小赤佬，你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关英闵没出声，光是脚步声就把打人的吓跑了，等那人跑到亮处时，关英闵看清了他的打扮，是下人穿的粗布衣服。

关英闵一走过去，挨打的那个也要跑，但他还没来得及跑，关英闵就站到他跟前了。

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孩子，很年轻，十八九岁，不矮，就是瘦了点，长得挺白净。说不上多好看，但是很顺眼。

关英闵想到了刚才那个人的话，问他，“你是哑巴？”

哑巴点了点头，脸上都是眼泪，泪蒙蒙地去看关英闵。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像是不敢抬眼看别人。

“他打你做什么？”

哑巴听了，犹豫了一下，慢慢从怀里掏出一枚大洋，指了指钱，又指了指自己。

关英闵看明白了。这是他的，别人要抢。不过，这哑巴好像不知道他是谁。

于是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做事？是新来的？”

哑巴点点头，用袖口擦了擦脸，结果袖口是脏的，这么一擦，把脸也弄脏了，脸颊上黑一块白一块的。

关英闵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但也没说什么，让他走了。

哑巴没有多留，把钱塞回怀里，赶紧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