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我是谁?”
“君少爷?”南稚淡淡的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以前他房中有你的画像。”
皇帝轻笑道:“哈哈,有趣。”
可能是他心情不大好,不觉得这句话哪里好笑了。既然没有摆着架子来,难道他还巴巴的去奉承?
皇帝环顾一番,问:“有茶吗?”
南稚回答得理所当然,“没有,我不喝茶。”
“哦?你没有在他跟前侍奉过么?他常常会忙到夜里很晚,多年前就有喝参茶的习惯了。”
南稚自然没有在案前侍奉过,确实不知道杨白亦有这个习惯。
他低下头,淡淡的说:“参茶不宜常喝,夜深了喝茶更是不好。我若是在他跟前,定是不许他喝的。”
皇帝目光在他头顶略微一顿,又道了声“有趣”,才说: “罢了,没有茶也无妨,你我寻个清净的地儿说说话吧。”
南稚净了手,引他去后院凉亭坐。
秋风凉爽,湖面上飘着几片枯黄的树叶,看上去分外萧索。两人静默无话,稍过片刻,有影卫送来了茶具,皇帝就在他面前煮起茶来。
南稚一时看不透这人的来意……
他在万花谷中虽然接触过这些雅艺,但他专研的是医术,对这个,却不怎么精通。
“尝尝吧。”他斟了一杯茶递过来。
南稚接了,却不忙入口。
“怎么,防备心这么重?我的手艺,连杨卿都是赞不绝口的。”
南稚指尖点了点白玉茶杯的杯沿,勾了勾唇,抬眼看着他道:“我愚钝得很,不太懂你们文人雅士的弯弯绕绕,不如还是按照江湖的规矩来。你就直话直说吧。”
“呵,有趣。”
这是他来这里第三声“有趣。”南稚不知哪里有趣了?想来,他是真不懂这些人的哑谜。
皇帝抿了一口茶,才说道:“此来,并不是要与你说道什么,只是听说杨卿府上藏了个不得了的少年,前来看看。没想到,大出所料啊。”
他叹了一声岁月不饶人,又说:“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隐约又见当年回眸一笑的风华,“那时候真好啊,万花谷真好……”
“对了,他可能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曾去过万花谷。我听闻你就是万花谷出来的,算一算时间,我们应该碰过面才对。”
“他去过万花谷?”
南稚有些发愣,这么说的话……那个他仰慕却始终未曾谋面的弹琴公子,竟是杨白亦?竟是他?竟是他们!
逸哥哥……亦哥哥。
原来如此。
“是啊,少时我曾与他策马同游,不想在青岩迷了路,不小心误入一处世外桃源。那时候,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杀人魔’还没有被逼得疯魔,年少却不肯屈服的你,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
那时候开始,就入了他的眼……?
“他可能没有告诉你,他的家事。他父母双亡,却不是寿终正寝的亡故,个中秘密不可言说,但是他那时……他却没有质问和反抗,他屈服了。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和痛苦。”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为你侧目的原因,不是所有少年人,都能做到那个地步。他那时是羡慕你的,你做到了他当年不敢做的。”
“在那段对于你来说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光,他为你侧目,琴音为引,疗你心伤,却对此只字不提……”
南稚捏紧了茶杯,突然截住了话头,问:“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
“不为什么,只是不忍心。我与他少时为伴,半辈子的时光都给了彼此,是最懂他的人。他就是这个性子,做了好事从来不说,过去的事情也从来不爱提,结果人家什么都不知道,那他做的那些就没有任何意义。”
“很抱歉。”他轻叹了一口气,说:“今儿见了你,突然就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一时感慨良多,多叨唠了几句,怕是会让你多想了。”
南稚沉默。
这两人,连谈话的方式都很像。不经意的一句话,你还没摸清他的目的,自己就已经先落进了圈套里。
他心里烦闷,喜忧参半乱糟糟的一团,却什么话也不想说。
反观那人,一派从容。
“实话说,我曾经很嫉妒你。但我最近反而看开了。”他话语间几分惆怅,“我与他之间,是外人不懂的情谊。莲生并蒂,藕断丝连,这一生都无法进一步,也无法退一步。但是,无论我们走到何种境地,他也不会对我彻底绝情。”
“你别看他好像很冷情似的,实则他比谁都重情重义,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个承诺,守在我身旁二十余年。二十年……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
南稚唇色发白。这正是他前些日子烦躁不安的根源,他与杨白亦才相识几个月,又怎敌得过青梅竹马、朝夕相伴?
他不怕杨白亦不爱他,只怕他爱了之后又不爱了,独留他活在甜蜜的回忆里,变成个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窝囊废。
他是骄傲的,从来不会委曲求全。万花谷容不下他师傅,他就带着师傅和师弟离开,恶人谷容不下他,他带着一干手下远走荒漠。他相信,天地浩大,总有一方会成为他的栖身之所。
南稚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又好似没有听进去。
“……同时,他也是个没有心的人,一切深情落在了他那里,都成了多余。这也不怪他,成大事者大多薄情。”
“薄情?这话不对。”南稚终于出声打断他。
他说杨白亦凉薄,可是在南稚看来,这话错了。杨白亦也是个普通的人,有悲欢喜怒,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做事虽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从不掩饰什么,也不为自己的作为辩解什么。他对敌人如何残忍尚不知晓,但是对于他……从未把他怎么样。反而是一直包容他,让着他,心疼他。
他突然想笑,不知道真正可怜的,究竟是谁?
“陛下,你不会是想说,他对我不是真心实意,只是他霸业中多余的一隅吧?那你可就错了。我爱他,无论他是否爱我,都始终不会改变。不管你怎么说,都无法动摇我分毫。”
“好个伶牙俐齿。”
“抬举。”
……
杨白亦闻讯赶来的时候,人去茶凉,凉亭里只得一个人。
雅青色的身影闻声转头看来,眼底几分狡黠的笑意,“你来晚一步,他已经走了。”
杨白亦沉着脸色,踱步在他对面坐下,面前白玉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
皇帝又说:“这会儿应该还没出长安,不去追吗?”
南稚那性子,他若认定了一件事,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迟了就是迟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说了他不知道的、你所隐瞒的。至于他听进心里会误会成什么样子,那就不是我能管得着的了。”
“是么?”杨白亦抬眼盯着他,眼里没有丝毫笑容。
他有些好笑的瞧着杨白亦,无奈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不是我逼走了他,是他本来就想走了。而我,只是把他不知道的,都告诉他了,让他走得更坚决。”
谈话间,他已起身,“对了,不如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就赌……这条命。以一年为期,看看你我谁输谁赢。”他垂眸端起石桌上的白玉杯盏递给杨白亦。
杨白亦不接。他又笑道:“我们之间不清不楚了二十余年,也是时候做个决断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能有几个杨白亦?一场爱恨走到这个地步,够了。真的够了。
杨白亦还是不接。
“如此,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微微一笑,手指一松,白玉杯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个粉碎!
茶香四溢里,人已转身离去,“我不会留手,也望杨卿莫要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