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叶家的人找来时,看他和叶栖的眼神。他们的好奇和了然都隐晦的表现了出来,每次目光落在他揉皱的道袍上时,又心照不宣的悄然挪开。
出了密林他转身要走,叶栖拿了件披风给他裹上,遮住他一身狼籍和血迹,“我送你回去。”
他一刻都不想在那些异样的眼光下多待,神色木然的摇了摇头,一瘸一拐的走了。
叶栖到底还是不放心,看着他慢吞吞的样子,又把人强行抱起来塞进马车里,“我送你。”
一路快马加鞭,赶往纯阳,几日沉默以对,终于到了华山底下。他调养了这些天,身子已没什么大碍,只是看上去很是憔悴。叶栖给他清理上药过后,换了身藏剑弟子的衣服。
在山脚下,叶栖把他抱下马车时,他眼眶一酸,几日来的冷漠差点挂不住,沉默着转身就走了。谢谢他说不出口,再见他也说不出口,索性什么都不说。
他沿路上山,没有回头,但他隐约记得身后一直有个明黄的人影跟着,他不想在他面前倒下,硬是昏昏沉沉的撑到了纯阳山门。直到看见那石碑上苍劲有力的“纯阳”二字,心神松懈,才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
“师弟!”
他听见这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清贤跑过来扶他。
“师兄我没事……”他摇了摇头,泪水滑落犹不自知,突然又想到不能让师兄看到叶栖,不然按他护短的性子,叶栖可能会有危险。他抓着清贤的手臂,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已经没有那个身影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他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时,依稀仿佛还是十四岁那年,正与师兄在论剑台比剑。师父座下入门弟子仅他和师兄两个人,那时师兄醉心于太虚剑意,他不沉迷剑法,却是一心向道,心如止水,不曾有这许多烦恼事……
清贤正在擦他的剑,看他醒了半响也不说话,只好先开口问他:“是藏剑山庄的人?”
他点了点头。
“他强迫你?”
“没有……”
大约是想起他这师弟单纯的很,皱了皱眉又问:“那他骗了你?”
“没有!师兄你别问了,也别去找他,我不怪他……”
“你还护着他?”他看见那柔弱的样子就来气,“自己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哪里像个纯阳弟子?在外边受了委屈,就给我还回去!”
三尺长剑“唰”一声收回剑鞘,清贤起身走了。他知道,师兄虽然平时性子冷,但对他尤为护短,这话的意思就是遂了他的意,不去找人算账了。
可是,明明是那么迫切的想要逃离,但是真正回到这与世隔绝的清净之地,却又十分茫然。从前他心中唯有大道,如今除了大道他还会想起一个人,虽然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如何报复他,如何如何忘记他,但是最终都只是叹口气而已……
他没有办法恨他,恨不起来。正如他没有办法忘记他。
没有隔多久,清贤下山之后就杳无音信了,他起初还惊了一下,以为他去了藏剑山庄。但是他的为人他也是明白的,既然说了让他自己解决此事,便不会插手。师父让几名弟子下山寻找,他也跟着一起下了华山,去了清贤失踪的地方——长安。
长安城灯火繁盛,如此的热闹总是会让他想起叶栖,甚至觉得叶栖会像那次一样突然在身后,说:“嘿,好久不见啊!”他甚至想起了被刻意忽略的第一次心动,那时在桥上,当孔明灯飞上天空,他抬头去看时,叶栖突然从身后搂住他的腰,用温暖驱散他一身清寒。笑问:“阿宁喜不喜欢?”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了,或许更早也说不定。只是他一直都清楚的知道前路荆横遍野,不敢贸然往前,甚至一心想把叶栖拉回来。
然而,他还是不知不觉跟他走到了那个地步。
他去桥头站了一会儿,又去了与叶栖重逢那日去的酒馆。
突然,一个风雅俊朗的年轻人冲过来拉住他,喊了他一声“清贤”。那是他师兄的名号,那人虽然醉了,但还没有醉得一塌糊涂,见他转身就知道认错人了,赶紧给他道歉。他向那人问起师兄的下落,然而那人也说不知道。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每次都遇见他坐在窗边喝酒,每次见了他,都要招呼他过去同桌坐一坐。就这样,他在长安结实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好友。
那日清雅又拉着他喝酒,他捧着自己的茶,听他絮絮叨叨的讲着他自己的故事。他把那些醉话理了理,大约明白了,原来这人竟然对清贤师兄……有着叶栖对他的那般心思?
他愣愣的看着他直言喜欢,直言想他。那些他自己不敢乱说出口的话,清雅却可以一遍一遍的,肆无忌惮的说出来。
这般洒脱的气度,是他远远不能比拟的。
他在想,叶栖是否也会像这样子求而不得的思念着他,是否也会喝醉了念叨着他的名字?随即转念又一想,不对,叶栖那个人才不会这般暗自伤心,他想要的,只会不管一切的出手,占为己有。他抿了一口茶水,脑子一个没拐过弯,就问他:“既然那么喜欢他,又不动手……”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
清雅惊呆过后,转而痞里痞气的笑望着他,“看不出来啊……诶,你问我这话,可是动了凡心了?不是我说你们,好好的道士不想着修仙,净想这些下流事作甚?”
“没有,随口一问而已。”他端起茶杯要掩饰,被清雅抢了去。随后那整个人都靠了过来,浪荡的笑道:“诶,别害羞啊,食色性也,人之常情嘛!你要是想知道这男男之事,我可以教你!”
他无语的把他推开,清雅就指着他一阵嘲笑,说他假正经。
他无奈,也不跟他吵。清雅自顾自的喝得个醉生梦死,出酒馆时凉风一吹居然还清醒了点儿,硬是要他跟他回去睡觉,他看他那踉踉跄跄的样子,只好把人扶了回去。两人刚一进屋,清雅把他抱住一阵乱摸,他面无表情的把他的手拿下来,扶到床上去躺下,打了水来给他擦了把脸,好让他舒适点儿。
清雅喝醉了很粘人,逮着机会就往他身上蹭,他揽着人以防他滚下床去,两人肢体接触时他心里并无任何感觉,完全不像和叶栖相处时那样脸红心跳。往常叶栖一个眼神看过来他都会紧张,逗他时心里又羞又喜,吻他时他会躲……情绪一直都跟着他起起落落。而换了个人,就不会有那种感觉。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叶栖在他心里的位置跟别人是不同的,是他一直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人。
他一边发着呆,一边把人按回床上去,清雅躺了一会儿又撑起来搂他的脖子,嘴里一直喊着“清贤清贤”,还试图来亲他。他往后一躲,清雅重心不稳直接栽下床去。他一惊,还没来得及捞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闯入眼帘。
叶栖沉着脸,抬手把烂醉的人一掌劈晕扔回床上去,那力道一点儿都不客气。
阿宁惊愕的望着他,“你……干嘛呀。”
“你们白天做事,好歹还是关下门吧。”这个私闯民宅的人相当理直气壮,说完,转身出去了。阿宁跟了出来,小声解释道:“没有!我和他没什么,你误会了。”
叶栖在院子里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追出来的人,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化,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清澈见底,里面依然对他有着信任。甚至,比以往更多了几分久别重逢的小欣喜。
阿宁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瞧得十分不自在,明明不好意思了,还偏要故作平静的看着他,“你怎么又来长安了?”
叶栖哑然,这个傻瓜,难道就忘了上次分开的时候还心如死灰,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吗?难道忘了,曾被他那样伤害过吗……
他没有回答,一直把他望着,看了许久许久。直到那眼中的小欣喜淡了去,添了分局促不安,他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此来,是迎亲。”
“迎亲啊……你要成亲了?”
“嗯。”
“怎……”他声音一顿,“怎会如此突然?”
“上次回去后,老爷子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如今已拖了好几个月,不得不来长安了。”叶栖一边说着,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除了刚开始的惊讶,他倒是很快冷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垂着眼眸,顿了顿,又抬头笑望着他,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那,恭喜你啊。”
他拦住转身要走的人,“你去哪儿?”
阿宁没有回头看他,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外走,还对他道:“没事,我先回去了。”
“阿宁!”他皱着眉头伸手拉住了他,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他是否哭了,一巴掌就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打得懵了一瞬,感受到火辣辣的同时,心里也在后悔,早知道他这么在意,就该迎亲一事了结之后再跟他说。都怪他,还要来试探试探他,又让他平白多想。
阿宁也愣在当场,他也没想到自己反手一挥居然打到他了,低声道了声“对不起”,飞快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