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时，云焰书就已经醒了。长期的高强度工作让她养成了少眠的习惯，只睡了六个小时也很足够了。

king size的床上，两个人还是紧紧地相依着。

对方还睡得很香，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把手掌心垫在耳朵下，她将那只手抽出，又看了一会手腕上淡淡的痕迹。

视线又转移到那形状美好的双唇上，忍不住凑上前轻吻了一下，随后便爬起去了卫生间。

就在刷牙的时候，她听到了闹钟的声音，是权至柔的手机。

她两步跨出去，只见对方已经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关了闹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

“早。”云焰书笑着对她道。

阳光下，抬起的手臂微微显出肱二头肌的形状，健美而不夸张，即便在毫无修饰的情况下，白皙的皮肤还是如此透亮，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着，看见她时勾起一抹天真无害的笑，声音沙哑着道：“早安。”

在这样平凡的早晨，穿着宽松的纯黑色背心，这个人的周遭却依旧充斥着不平凡的气息。

云焰书微微吞咽，问道：“怎么设了那么早的闹钟？早上有什么安排吗？”

“哦……我一会要去看一个住院的亲戚。”

愣愣看着她利索地爬起来，快速洗漱完之后就从地上捡起发皱的衬衫，将它扔到行李箱后又找了一件新的出来。

“我很快的，过一小时就回来，等我一起吃早餐，嗯？”她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什么亲戚啊，我怎么不知道？”

对方边穿靴子，边摇头道：“一个平时没怎么见的，算是个人情，我去应付一下就回来了。”

“好吧……”

在权至柔出门后，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行李，却发现角落里的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有一个喷瓶。

这是当时为了对付机场安检，权至柔特别拿出来和其他液体放在一起的。

不是说好了不能掉以轻心的吗，才多久就忘了……？

她叹了口气，给权至柔打去了很多个电话，可是都没有回应。

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火速穿好衣服带着喷瓶出了门，飞奔下了楼。远远地，她就看见女人在不远处刚等到网约车。

“小柔！——”

兴许是离得太远，对方头也没回地就上了车，她也很快拦了一辆车跟了上去。

心里有一种预感，对方肯定在搞什么鬼……

十几分钟后，车在中心医院的门口停了下来，她跟在权至柔的身后，直到走进了住院部，来到了一个病房门口。

在她看清门上的病人名字时，她愣在了原地——

程盈盈。

……她妈怎么会在这里？

她靠近了门，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

“至柔，你真的来了！太谢谢了，我们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她爸，语气很激动。

“伯母目前情况怎么样？”

“不是太疼了……坐飞机的时候，拿箱子太不小心，把腰给扭了……也算是老毛病了，是我不中用……”女人有些泄气的声音，“本来以为过阵子就好了，昨天晚上疼得越来越厉害，实在没办法，问了一下权姐怎么看医生，她二话不说就帮我约了这里，她真的待我们太好了……”

“应该的，听说您还要做一下检查，还是要注意休息，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妈，可惜我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回纽约，不然也能帮上忙。”

躺在床上的女人面色很疲惫，想了想又问道：“小书她，现在哪里呢？”

权至柔沉默了一会：“抱歉……昨天我妈告诉我您的情况之后，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焰书，您也知道，过去的那些事，她没有完全放下，也许你们之间保持现状，尽量不要见面更好。”

一旁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皱紧了眉，语气很不平：“可是我们是她的亲妈亲爸呀！她妈妈住院了，她肯定不会不管的，她不是这么没良心的孩子啊！”

“伯父，您……”权至柔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能稍微考虑一下她的感受吗？”

“……”

寂静的气氛里，二老似乎都怔住了。

云焰书捏住皮包的袋子，紧靠着墙，静静听着里面的人道：“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但是我不得不说。你们昨天也看到了，焰书不希望你们来，我认识她以来，从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冷漠过，这件事上，我想原因不在她……你们说，你们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从小到大，你们有真正履行过作为亲生父母的责任吗？”

“你，你这是什么话……”女人大概过于惊愕，声音都在颤抖。

“如果你们真的爱她，怎么会将她丢在了另一个家庭里不闻不问？”在女人有些震惊的目光中，权至柔只觉得心被捏碎般地疼，“又怎么会拿她的命来开玩笑，去抢夺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

程盈盈呼吸逐渐剧烈，红着脸道：“你这孩子，说话太过分了！这些都是我们的家事，你这个外人怎么能对我们指指点点？！”

“我不是外人！”权至柔面不改色，“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焰书是我的家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男人茫然看向自己的妻子，又看向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吞咽了一下，如鲠在喉。

她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而就在迟疑的时刻，身后带过一阵风，耳边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我来解释吧。”

权至柔惊讶地看着不久前才告别的人，正端正地站在她身旁。

“你怎么来了……？”

云焰书并没有看她，只是张开手指，和她十指相扣着，对父母道：“小柔的意思是，我们会以爱人的身份，一直在一起。”

“爱人……？”

程盈盈喘着气，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但是……你们都是女生啊！两个女生怎么可以……？！”

在程盈盈非常有限的认知里，同性恋三个字很遥远，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概念。

也许是很久以前，在麻将桌上听邻居扯八卦的时候，当做一个精神错乱的奇闻听完，笑了笑就过去了。

这在她眼里和“变态”二字画等号的东西，竟然落在自己女儿头上……

而此刻，不论心生多少羞愤，她却无法表达。

因为，她早就没了批判的立场——

她的亲生女儿，此刻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有谁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感受？更何况……是一个被讨厌的陌生人？

“其实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们，但今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顺带提一下吧，”怕还不够明显似的，云焰书将两人交握的手掌抬起，“虽然我们在一起了，但我还是希望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好，不要去打扰至柔和她妈了。毕竟像你们说的，你们的亲生女儿是我，不是她。”

看着父母亲通红的眼，一副委屈无助的模样，她突然想到什么：“哦对了，钱方面不用担心，该承担的我都会承担的，不会让你们受罪。”

说完，她对权至柔道：“走吧，还要赶下午的飞机。”

“……小书，小书！”

还没跨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母亲凄厉的喊叫，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盈盈你干什么？！”

桌上的水杯在激烈的动作中被打翻，程盈盈不顾丈夫的劝阻，跌跌撞撞下了床，几步冲到了女儿的面前。

她抖着双手，只有一秒的迟疑。

……随后，就在三个人震惊的目光下，重重跪了下来。

在亲生女儿面前，乞怜般地，紧紧揪住了她的裤管。

“伯母？！”

权至柔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身旁的伯父瞪大了眼道：“盈盈你疯了？！你给我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别拦我！”程盈盈挥开他们搀扶的手，含泪对丈夫喊道，“你还不懂吗？！这是我欠小书的，也是你欠她的！”

“……”

云焰书浑身紧绷着，像是一桩雕塑般站在原地。

咬紧了牙关，闭上了眼。

从低矮的视角，程盈盈可以看到女儿紧攥的拳，微颤的衣角。

“站起来，”她俯视她，声音发抖，“……如果你还想让我叫你一声妈，就站起来。”

“小书，对不起，我和你爸，都错得太离谱，太对不起你了……”女人像个小孩一般不住哽咽着，泪水浸湿了额前掉落的白发，“但是，但是看在我们生了你的份上，你能不能不要对我们这样……你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可是连看我们一眼都不愿意……”

“我从来没有让你生下我！！”

用力挥开了母亲要抱她的手，她踉跄上前一步——

“当初，但凡我有一点选择的权利，但凡我知道你们不欢迎我，我都宁愿就这么死在你的肚子里，不给你带来任何的负担……”她缓慢地蹲了下来，看着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不住流泪的眼睛，“妈，你知道吗？就算你下跪一百次，一千次，你的宝贝儿子也回不来了。而我，也不可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我真的爱你们。”

“……”

她看向一旁眼神灰暗的父亲，“爸，我真的做不到，你们明白吗……？”

女人像是被雷击中，怔然地看着她，随后捂着脸滑坐在了地上。

她的丈夫上前搂住她安慰着，但却压抑不住那逐渐失控的哭声。

云焰书别过眼，不想再看。

“这些话，中听也好，不中听也罢，都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你们真心想补偿我，那我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小书！”

身后的男人喊住了她，含泪的眼里竟有些不舍。

在她不耐的眼光中，对方哑声道：“孩子，你离得远，我们帮不到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

沉默了不知多久。

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离开了这里。

身后的一切，像是一场关于混乱过往的闹剧，终于在喧嚣中闭幕。

权至柔牵着她的手上了车，把酒店地址报给了司机。

她想了想，还是对她道：“对不起，我是觉得他们在异国他乡不方便，所以我还是想过来一趟……”

“我明白，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

她愣了一下，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方看起来情绪很平静，和她一起回到了酒店房间，随后将包丢在一旁，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发起呆来。

权至柔不想打搅她，便开始动手整理行李。

地上云焰书的包里掉出了她的喷瓶，她将它拿起，便知道对方为什么着急跟着自己赶到了医院。

——这个瞬间，心好像被一种力量烘托住，她鼻子猛地一酸，看向了窗边的人。

而这时她才发现，对方面向窗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轻叹一声，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她吻吻她的额头，“你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会明白的。”

过了一会，她听见怀里的人问她：“小柔，你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你妈妈是爱你的吗？”

“……”

她愣住，看见她抬眼看她道，“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这样的时候，让我感觉到她爱我。但是昨天，我妈说要带我去吃东西，问我想吃什么……这算是爱吗？”

……没有讥讽，没有怒意，只是一个很单纯的问题。

爱人的眼睛，是非常认真地等她回答。

而就是这般的认真，让她的心沉入谷底。

眼泪就这么落下，她不着痕迹地擦去，道：“当然是了，她其实心底里是爱你的，只不过在她心里，爱也是有优先顺序的……以前的云肖武，还有你的姐姐她们，排在前面而已吧。”

“……”

“就像我觉得我妈也应该是爱我的，可是在她自己的利益面前，我又是可以被牺牲的，她心里的第一位，是她自己，第二位才是我罢了，”她苦笑着，“有时候，她的爱，我根本感受不到。不过我想，那既然感受不到，那就根本就不是爱。”

云焰书看了她一会，随后抱紧了她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埋在她的发丝。

“我能感觉到你爱我，权至柔，”她闷闷地，认真地道，“我希望我的爱，你也能感受得到。”

有一秒的失神，喉咙一阵发涩。

她抬手，将她拥得更紧：“……我能。我一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