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唐承意的眼皮开始颤动。
他闭着眼,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气球上,身体轻飘飘地飞往天空,有种像在梦里的失重感。
突然,一缕回归大脑的意识像一根破空的针扎穿了气球,他猛然坠落,睁开了眼。
光线刺目。
他眯着眸,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哥?哥!……”
是一道女声,唐承意偏过头看。
唐钟灵坐在床前,把手机摁灭了,瞪大眼看他:“你醒啦。”
唐承意有些迷茫,目光慢慢移动,认出是躺在祖宅主卧的床上。
他渐渐恢复知觉,记忆也一点点收束。
他被绑架了。
然后呢?
……生日还没过。唐承意想起车里的戒指,心脏突然像被抽空了一样,巨大的失落感和不安感向他扑来。
“水。”
他喉咙有点干燥,声音很哑。
坐起来接过唐钟灵递来的水,他垂眸盯着水面,莫名的焦虑感笼罩在思绪深处,心脏跳得很厉害。
他把水杯放下了,抬头看她。
“查了吗,刚才的人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刚才了,你都昏迷两天了。”
唐承意心中无由头地一紧,思维又下意识跳跃到那枚钻戒上。
“我车上的戒指还在吗?”
唐钟灵愣了一下,“马叔给你带回来了,放外面桌子上了。……你这戒指是人送的还是要送人的?该不会是——给向冬青的吧。”
唐承意无奈地微笑,示意以后再谈。
他边穿衣服,边听唐钟灵给他讲这两天的事儿。
来的那伙人很显然只是绑架不是害命,给他打了一剂镇静剂后便没有任何动作。这一剂药效很猛,他已经昏迷了快五十个小时。
唐承意昏迷前位置报得及时,唐家人手也遍布城区,救援来得很快。
绑架者弃车逃跑,显然是有组织的,经验丰富,连警方都没追到。
唐承意听着,微微皱眉。这伙人目的是什么?谋财?
刀尖儿上走得久了,还真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冤家都能遇到。
他没再多想,家里总会查清楚。
“那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他往外走,动了动手腕和脖子,从桌子上拾起戒指盒,“记得帮我跟爸妈报个平安。”
“哎,你不再休息休息啊!”
“不了,有事儿。”
唐承意走出家门,外面的雪已经化了,墨色天空淅淅沥沥地洒下小雨,趁着路灯光亮,踩着脚下泛着金光和涟漪的水洼,一声声水响带着碾碎冰渣的冷脆感。
他将大衣捂紧,握着手机,这屏幕摁不亮,已经没电关机了。
他上了车:“走吧,回家。”
他的私人司机马叔在驾驶座上偏头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表情很紧张,安静的车内响起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了?”唐承意顿觉不妙,从醒来就隐隐不安的心在此刻吊了起来,有种不详的预感。
“伯先生让我转告您……您醒了先去找他。他说……”
马叔眼神游离不定,努力权衡着话语想尽可能委婉一些,可事实就是很残酷,再怎么措辞也是徒劳。
——“您的爱人,去世了。”
寒冬的夜雨刺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阴沉沉的,路面湿润地反着光,街灯照耀下,漫天弥漫着飘洒的细细密密的雾气。
极速旋转着的车轮碾压出沙沙的声音,发动机共振作响,车身像斩开寒风的利刃在公路狂飙。
车在停车场定住,唐承意下车的脚步微微趔趄。
他刚从昏迷中抽离,此时还虚弱着,头昏眼花地看不清路,贴身的衣物也湿润了,夹着雨的空气像黑漆漆的墨点甩在他身上,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他闯进大门,看见落地窗前的伯苏。
伯苏背对着他站在那儿,轮廓半隐在昏暗的屋子里,背影落寞,一动不动。
唐承意扶着墙,喘息声在死寂中突兀又仓促,鼻腔中满是清冷又潮湿的雨味。
他额头淌下水痕,黑沉的眼眸沉默又破碎地望过去,视觉尽头是玻璃窗外的雨。
天空透着阴灰色,雨雾中远处的建筑物模糊,天地相接,融为一体。
屋内沉重的氛围令唐承意心头一震,焦灼的心像被泼了冰水一样,清醒了,却更寒冷了,心脏被刺到一样疼起来。
他终于有了实感,惊惧地意识到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再也无力回天。
“向冬青呢?”
他问。
伯苏慢慢地转身,看向他,眼神冰冷。
“没人告诉你吗?他已经死了。”
伯苏身后的玻璃窗流淌着水纹,玻璃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他的身形,斑驳的光影充斥着冰冷的蓝色调。
唐承意在这一刻是愣的,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死的?”
伯苏看着他不说话。
他的呼吸渐渐乱了,喘不上气,“怎么死的?!”
“你把他害死的!”
唐承意的心抽搐了一下,满眼迷茫和呆滞,头发凌乱地僵立着像个丧家的游魂。
“……我害死的?”
伯苏伸手摁开了房间灯光的开关。
霎时间,世界像突然通电一样。
阴暗的灰黑猛然被绚丽的彩色充斥,高饱和度的油彩扑来,唐承意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这是间布置得极其华美的屋子,红黄绿蓝的小彩灯光线柔和交织,照亮全场,斑斓的气球、彩带点缀了各个角落。
墙上挂着数不清的照片,用红线连接,一张张,连成一片,他一眼望去全是自己和向冬青的单人照与合照。
他怔愣地,慢慢走过去,闪烁的目光像失了魂一样晃动。
他看到地上摆着一排巨大的毛绒玩偶,狗狗、猫咪、兔子、棕熊怀里都抱着红色大卡片。
每张卡片上都写着一个黑色大字,连起来是:
“生、日、快、乐。”
唐承意大脑宕机一样无法运转,连说话都困难:“这是……”
“这是向冬青那天给你准备的生日惊喜。他记得你的生日,一直都记得。”
伯苏红着眼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他死在了那天下午。”
唐承意嘴唇微微苍白,干燥的喉咙疼得发紧:“你说清楚……”
“几天前,向冬青找到我说你生日快到了,想让我配合他给你一个惊喜,还跟我说了他的计划。”
“他打算……故意装作不在意你,晾着你,自己偷偷在这儿布置场地,等到晚上都布置好了再找借口叫你过来……”
伯苏语速很慢,声音轻轻的,陈述时每一句都像是压顶的乌云一样凝重。
他说着,苦涩地微微扬起唇角,语气中带着些责备,掩不住深切的心疼: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说是网上教的,先让男朋友生点小气,期待值拉低,再把惊喜砸过去……”
“我劝他了,我觉得不靠谱,他说没事,他有分寸……”伯苏失神,笑着,“真傻。你知道,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
……
信息量砸过来,唐承意屏住呼吸。
“什么意思?”
……向冬青是故意激怒我?
然后……
唐承意目光扫视着满屋漂亮的彩灯和气球,大脑迟钝,但又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只是自己没有勇气往深处想。
伯苏说:
“他要我陪他演一场戏,让你有一点儿危机感。正好我刚分手,便借了个这个缘故陪他演一演。”
“那天下午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儿,他是一个人布置的。四点四十二分,他从屋里跑了出去——”
“再也没回来。”
伯苏从手机里调出摄像画面。
视角是从房顶墙角处拍摄的,有些失真和模糊,带着略有波纹感的纹理。
画面中向冬青接了个电话,然后脚步慌慌张张地向大门口跑去,消失了。
“我看监控才知道,你们吵架了。”伯苏怔怔地看着屏幕,“这不在我们计划之内,他只是想稍微气一下你……但你这一句——是真的挺伤人的。”
监控视频拉回到打电话的那一幕,向冬青抱着还没挂完的横幅蹲在地上,通话开着外放,手机中传来唐承意愤怒而冰冷的声音:
“他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还惦记着他。”
……
“向冬青是真的放下我了,”伯苏说,“你根本不知道他放下我的过程有多痛苦——他对我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爱上心理医生……我离开了他,他产生了很严重的戒断反应。”
“那时候你赶我走,我真的不敢走,我怕他会想不开,会自杀。”
“……但他比我想象得坚强。”
“后来他跟我说,让我不要担心了……他说,他忽然发现你很好,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会在晚上给他盖被子,会在早上轻手轻脚地下床怕吵醒他,会学着做饭给他吃,还允许他出门去街上走一走……”
“我听着挺想笑的。这都是很普通、很小很小的细节,明明我也对他做过……可他跟我说起你的时候,眼里有泪光,还一直在笑。”
“他是真的爱上你了。”
唐承意回忆起和向冬青生活的零星片段。
他的确为向冬青做了很多,带着向冬青坐直升机、坐游艇、去玩遍了很多地方,还花了几百万给向冬青办宴会、买礼物。
但他没想到,向冬青在意的都是这些琐碎的、无意中的细节。
他的心中软软的,随着升温一起蔓延的是密密麻麻的抽痛。
向冬青这么爱我……
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忍住,和你吵起来了,可能也忘了自己还要给你过生日,一下子闹起了脾气。”
“你当时也生气了,跟他说……以后再也不让他出门儿了。”
“他开始求你。你说,五点半必须到家。”
向冬青挂了电话,匆匆地跑出去了。
在伯苏的讲述声中,那个下午的所有事被一点点还原。
16:42 向冬青夺门而出。
16:48 蛋糕店给向冬青打来电话,说老板家里有事,店要临时关门了,麻烦他取一趟蛋糕。向冬青立即坐上公交车往店里赶。
17:28 向冬青从公交车上飞奔下来,怀里抱着蛋糕过马路,一只手摁着语音键:
“主人,真的要来不及了……”
向冬青发觉事态变得严重且不可控了,害怕唐承意会生气,想要把生日惊喜的事情坦白。
“要不我还是告诉您吧,其实——”
……
唐承意僵硬地愣着,伯苏忽然道:“你当时收到他的消息了吗?”
“……没有。”
那时候我在干什么?
唐承意木讷地回忆。那时候他被人绑架了。镇静剂扎进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车窗,试图透过玻璃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手机……
“你听听吧。”
伯苏说,“我用他的手机听过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发语音了。”
唐承意沉默着,手有些发抖,给手机插上充电线。
屏幕亮起来,锁屏弹出一条又一条向冬青的消息。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恍惚间好像向冬青还在。
就在此时此刻,向冬青还在。
“……其实,我在给您准备生日派对呢,不要生气了嘛。”
“我来取蛋糕了,不取蛋糕其实能准时到家的!”
“再等等我……”
声音在风声中微微颤抖,似乎在很快地奔跑。
“生日派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打算带伯苏的。”
“才不带他呢,我只爱您,真的……”
“我爱您。”
……
滋呲——
……
语音戛然而止的前一秒,是汽车猛然刹车的声音,刺啦响起来令人心头惊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