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多雪。
许还真生于南方小城,那里既没有年年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没有四季如春的温暖,除了冷,几乎感受不到冬天。
京城下初雪的晚上,许还真坐在阳台上看书。某个抬头的瞬间,在对面的灯光中看到了飞舞的雪花,灯火、大楼、人群和雪花都被目光晕开,像一场梦境。
他推开窗伸出手,还没看清雪的模样,手心里就躺着一点冰冷。
“出去走走?”贺远倚着门框,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
许还真同意了。
出门之前,贺远叫住他,面对面帮许还真围上新买的围巾。他的手法稍显笨拙,微凉的手指偶尔触及许还真的皮肤,很快就分离。他的视线过于灼热,许还真垂着眼,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像手心的雪,快速融化成水。
许还真话少,但和贺远待在一起也不显得闷,从没出现过话说出口,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无人捡起的尴尬场景。他喜欢独处,几乎没遇到什么能引起共鸣的人,也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自我,大部分人都是他生命中的一阵风。但意外的是,贺远和他志趣不同、性格不符,却愿意为他停留。
漫无目的的city walk。
许还真很少做缺乏规划的事情,遑论这种随行的城市漫游。路上遇到绿灯就直行,遇到红灯就拐弯。人潮涌动,车灯和路灯交错在一起,贺远撑着伞,另一只手拉住许还真。
许还真没有松开手,他的心绪就像这场飘飘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
他想起一个说法:没有两片雪花长得一模一样。于是他握住了那独一无二的雪,就像握住了整个冬天。贺远握住了他的手,是否也握住了整个他?
雪落在伞上,世间百态入眼,迎面走来匆匆下班的打工人、牵着孩子的母亲、热恋期的小情侣……伞下还藏着他们两个人。
掌心的温度升起,贺远分明没有握得多紧,但许还真突然觉得自己挣不开了,一辈子都挣不开。
这种情绪是藏不住的,贺远忍不住笑起来,他不敢奢求太多,哪怕许还真向他袒露一点也很好了。年少时犯了太多的错,哪来什么破镜重圆,镜子破掉、玻璃碎掉,根本黏不起来。
气氛太好,他们难得谈心。
“我没办法爱上任何一个人。”许还真踩着地上薄薄的雪。
贺远的眼神落在许还真的身上,无比柔和,昨天他看到这条围巾就想象许还真戴上的样子,事实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我不需要你爱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不想让你有负担。”
这样就够了。
路过超市,贺远提出进去逛逛,家里的东西快吃完了。
基本是贺远在做饭,他每天都会问许还真想吃什么,虽然许还真给出的答复很模糊,但贺远已经逐渐摸索出许还真的偏好。吃饭对于许还真来说,算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和不熟悉的人吃饭是一种需要应付的任务。
贺远窃喜自己不在那一类人中。
许还真点了下头,贺远眼里的笑意加深,许还真不拒绝的态度都能让他感到欣喜。他上前轻轻拢了拢了许还真的围巾,许还真依然没有躲开。于是贺远拉起许还真的手,带他进了超市。
寒冷的冬季到处都透着一股凉意,但超市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充斥着工作人员的叫卖声,一家三口路过的嬉闹声,推车在地上的滚动声,连机械喇叭里的宣传声都有温度。
两人身上的雪花被热气融化,留下一片不大明显的水渍,许还真顺着衣袖捋掉衣服上的水。
贺远轻车熟路的去了蔬菜区,很快挑好了许还真爱吃的菜。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尽管知道许还真的答案,贺远还是开口问了。
“没有了。”许还真摇摇头,两人走出热闹的叫卖区,停在了自助收银台面前。趁贺远结账的工夫,许还真把手揣进大衣的兜里,有些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超市的落地窗很大,能一眼将外面的街景看全,只是大雪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他看见有小孩抬手接住雪花,更多人只是忙忙碌碌地向前走。
风花雪月与他们无关,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
许还真想,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场雪。
他侧头看了眼正在装东西的贺远,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很快侧脸对他回了一个笑。
“很快就好。”贺远担心他是不是等久了有些无聊,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好。”许还真应道,忽得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不着急,慢慢来。”
一般路边水果摊的水果会比超市的好,贺远刚刚转了一圈,超市里的水果都被挑的差不多了,没有几个品相好的,他想着许还真也许会想吃,又绕了一小段路走进小巷里来买。
“挑水果,要挑那种看上去舒服的,苹果要像苹果,梨要像梨。”他伸手掠过了许还真的眼睛,精确无误地挑中一颗苹果。
圆圆润润,红得恰到好处,算是苹果届的上上品。
许还真站在一旁看着,发现黑灯瞎火下贺远居然还能从一筐中挑出品相最好的。
水果摊的老板娘笑眯眯地帮他们装好。
“小伙子不错啊。一看就很经常买,是个会过日子的。”
贺远从小到到听过了无数的赞美,自然不会对这句话有什么过多的反应。他偷偷瞥了一眼许还真,许还真此时正盯着头顶群虫飞舞的路灯出神。
贺远这才转头笑道:“没有没有,应该的。”
“害,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爱谦虚,谁要是跟你过日子可就享福了。”老板娘看起来很中意他,又打开袋子放了几个送给他们。
“不是。”贺远道了谢,伸手接过,“是我享福。”
许还真仍一动不动地望着路灯,没有察觉自己竟然听着他们的对话眼角带了笑。
*
两人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走在路上两人一时静默,许还真不太喜欢说话,贺远静静走在他身旁,腾出一只手来牵住他,摩挲了两下想到什么又勾唇。
“要我帮忙吗?”许还真侧头看了一眼贺远手上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提议道。
“不用。”贺远愣了一下,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很快回过神将许还真的手握紧了些,“不需要你干这些事,以后也不用。”
在照顾人这件事上贺远已经做的算是得心应手了,掐着时间做了几道菜又切好了水果,拒绝了许还真要帮他做家务的建议,将所有事情都几乎包揽了个遍,等他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了。
贺远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床边走,许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整个房间只留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这盏灯放在床头已经用了好几年,里面的灯丝几乎已经要烧断只剩一点点纤丝,贺远之前总想找机会去把它换了,许还真却出乎意料的在这件事上提了反对意见。
“这样就挺好的,太亮了反而让人不适应,暗一点能盖住很多东西又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贺远当然会听他的,这盏灯就一直放到现在,再也没有换过。
只是此刻贺远站在床边,看着许还真侧着身靠在枕头上闭着眼呼吸平缓,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空气静谧只剩窗外大雪飘零,他跟着阴影的轮廓无声地勾勒许还真的眉眼。
他才终于意识到许还真当时说的不完全是这盏残破的灯
贺远看着许还真的脸,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
许还真的睡眠一向不深,他感受到另一边的床榻陷下来时就迷糊的有了意识,很快就被拉入了熟悉的怀抱。
对方好像是刚刚才洗完澡,体温比正常时低了不少,还有些刺人的凉,他没有挣扎只放松了身体,很快重新闭上眼。
这一夜大概是太过宁静,他梦见了妈妈。事实上,自从她去世后,许还真从来都没能梦到她。
她的脸依旧如记忆中的那样,没有丝毫的改变,她似是也很惊讶他的到来,拉住他在桌边坐下,絮絮叨叨的了一堆话。
“我在这边种了很多花呢。”她指了指不远处在花盆里开得正好的郁金香,“看来我是有点天赋,第一次尝试种这个品种就成功了,好看吧?”
许还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下回也学点别的,不过还没决定好,你要是看到什么觉得好看的就来告诉我。”妈妈拍了拍他的手,细细的端详起他的脸,“别的也都能来告诉我。”
许还真想他应该不会觉得什么花好看什么花不好看,但还是应下来“好。”
“最近过的好吗?”妈妈摸了摸他的脸。
贺远的脸蓦地浮现在脑海里,许还真垂眸想了想:“还不错。”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妈妈看着他开口道,眼里好像有水光流转,“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还真闻言一愣,抬头对上妈妈的眼。
“这世上总有人想要去追求所谓的完美,不管是感情还是事业,甚至不惜制造假象去欺骗自己,可是若本身就是支离破碎的,又如何去求得圆满呢?”
他听到妈妈的声音是那么温柔,有些哽咽。
“所以不必强求,看到你过得好,平安顺遂我就放心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呢。”
梦境像时光隧道那样开始变化,他看见无数个曾经回溯在眼前,高中的贺远意气风发,似乎无所不能可以对抗这世上的一切糟糕,所有阳光都打在他身上,而他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如今的贺远在厨房里忙碌又端着自己喜欢的菜出来放在他面前,来不及擦掉不小心弄到脸上的油污就站在一边一脸期待看着他;还有无数个夜晚,他吻着他的额头说我爱你的瞬间。
一个故事的背景严格的界定并限定了其可能性。尽管背景是一种虚构,但并非你所想到的一切事情都能被允许在其中发生。在任何世界里,无论其想象的成分有多大,也只有特定的事件是可能的,或然的。
他的故事曾经充满惶恐和荒凉,但他想也可以由这些片段组成的。
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许还真在贺远的怀里渐渐睁开眼,一眼就看见窗外的阳光微曦,树上的水珠闪着光,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风一吹过哗啦啦地作响。
他收回视线,转头一瞬便对上贺远还睡意朦胧的眼。
“早上好。”
他听见贺远笑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哑意。
今天也会是好天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