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小声的温馨的提示:看到中间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种“我猜到结局”了的感觉,反转在最后,一定要看到最后。没有赘述,几乎字字都是铺垫伏笔,慢点食用味道更佳
-----正文-----
——我们怎么判断,现在的现实,不是一场梦。
1
里昂坐在大学一楼的咖啡厅里,面色惨白的服务机器人为他端来了咖啡,奶和咖啡的比例完美——就像他要求的那样。
墙上的投影屏幕播放着吵闹的选秀节目,隔壁桌上几个女孩啜着奶茶对着屏幕指指点点。
里昂瞟了一眼投影在手腕上的时间:2322年8月12日早上8:30。离第一堂课开始还有15分钟,里昂决定把这15分钟全用在想念他的恋人——埃尔文.利斯身上。
“现在插播一条本台刚收到的新闻……” 屏幕画面跳转,抓走了所有人的目光的同时,给了里昂胸口一记重拳。
“……发生狩猎者(der Jäger) 驾驶员挟持人质事件。人质身份为阿非利加jun团上校,茜塞莉娅.纳塞尔……”
“狩猎者的驾驶员果然都是ke/药的疯子!” 一个女孩说。
“哎,这个罪犯我认识!是埃尔文.利斯,他前两年在这里做教官记得吗?上过他课的人都叫他魔鬼。”
“他被处分降级之前是七大行星系最年轻的少校,前几年还有不少教授夸他年轻有为……”
“可惜了,做出这种事——他挺上镜的,还是红发,人种大融合之后,我还没见过活着的凯尔特人——也没约会过。”
“你,你不是吧?他脾气出了名的差,而且狩猎者也太掉价了,你要是喜欢机甲驾驶员,先锋(пионер)、战神(Tyr)和神龙营里有的是帅哥。”
不!你们快闭嘴!不是这样的!
里昂的吼叫被生噎在喉咙里,他发不出声音。他想站起来关掉投影屏,却像被钉在椅子上了一样。
屏幕里的埃尔文站在一个小型机甲的肩上,满脸血痕,手里的枪抵着人质的太阳穴。“让我身后的驾驶员回家,保证他们不会受到伤害,我就放了她!”
“我知道你们在拍摄,那么……” 埃尔文呼吁道,“地球上的人类!记住,你们的生命并不低任何人一等,不要因为人生格外苦短而放弃被教育的权力!不要被太空里纸醉金迷的生活蒙蔽! 那些被劳动力中介‘贩卖’的人们,被迫退役的狩猎者驾驶员,为人类联邦献出一切却连退休医保都没得到的士/兵,你们值得更好的未来!”
“还有企业家,病态的资本家们,给我听好!实业家亨利. 福特先生说过,‘实业家的规矩只有一条:用最低的花费制造最高质量的产品,付给工人最高的薪资’。但是你们的所作所为全然相反!你们带回了奴隶制度,让社会倒退!所谓的社会高层,请睁开你们的明目!人类不是可以使用完毕就丢弃的工具!大象一直都在屋子里,只是你们选择视而不……”
就在这瞬息一秒,狙击手的子弹直穿埃尔文的胸膛。
“不!!!”里昂抱头呐喊,却没有人听见。
咖啡厅里的掌声此起彼伏,“英雄狙击手的名字将被铭记:安德烈. 卡尔.诺瓦克。”
“这么快就被解决了?这比今早的娱乐节目好看多了,可惜太短。”路过的人边鼓掌边评价。
娱乐节目?!好看?!这是人命啊!
热烈的掌声和冷漠的笑声渐强,如海浪激荡,所有人猝然像嗅到脑髓香甜的僵尸一样转向里昂,机械地拍着手,狰狞的笑容咧至双耳,他们的下巴颤抖着,就像短路的机器人。
“他死了,哈哈哈!”
“你的爱人,是罪犯!”
“死有余辜啊!”
“不——!”里昂从梦中惊醒,冷汗泼了他一身。人造光冒充着太阳,告诉他现在是上午,里昂看向双人床的另一边,埃尔文不在床上。
“呼——” 里昂吐了一口长气,声控手机打给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干嘛?” 这声不耐烦的“干嘛”总让里昂感到心安。
“宝贝,你在哪?”
“说了多少次!工作时间喊我长官!”
“我的宝贝,我们都在一起多少年了,你难道还在同事面前假装自己是1吗?” 里昂调侃道。
“……我在英仙座旋臂的新行星系出任务,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太想你了,想得要紧。”里昂说。
“……是又做那个噩梦了吗?我过两天就回来了,好不好?”
“那你能不能保证这次直接回家——我不想再到医院去见你了。”
“你反正在医院工作,去医院不是更快捷吗?” 埃尔文的语气嬉皮笑脸的。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再重伤入院,我就找个理由把你软禁在精神科,永世不能出院。”
“不愧是里昂纳多. 铃木-蒙哥马利。纨绔子弟的钱能买法律,还能无中生有,制造假病例——啧,草民又长了见识了。好了不说了,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是违反纪律的,再见里昂。”
“哔” 电话被挂断。
里昂放下一口气,瞧了眼墙上的投影钟,2327年8月10日,和埃尔文在一起的五周年纪念日,又被任务插了足——工作总像浩瀚银河一样将他们残忍分隔,里昂的求婚计划只能再次搁浅。
2
“早,里昂纳多。”
里昂推门走进诊疗室的时候,安娜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划手机,诊疗室一如既往地整洁——或者说是空,空得像宿醉后的大脑。
“早,安娜,这个给你。”里昂手腕上划出一张订婚宴请柬,像飞镖一样刷向实习生的脸。
“哔” 人头大小的投影屏在她面前铺开。
“是那位……” 安娜把“贫民窟来的”几个字吞了回去,“那位地球升上来的上校啊?恭喜恭喜。”
“谢谢。” 里昂哼着歌启动服务机器人,又弹钢琴一样点了点手指,“滴” “滴”几声,桌面缓缓从墙上伸出来,药柜也逐渐显型,诊疗椅从地面旋转上升。
“和行星系上将的儿子结婚,他真是24世纪的‘灰姑娘’。”安娜小声嘟囔,话里话外全是羡慕。
“灰姑娘?那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我才是高攀了。”里昂没有被冒犯,他听惯了这种闲言碎语,但他从不会保持沉默。
“我还在接受教育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飞越几千光年的机甲队长了;从地球工业区到星际上校的位置全是靠他自己——跟他比起来,我不过是军fa和资本家之间的商业联姻的必要产物。”
安娜无言以对,只好抿出礼貌的笑。
“帮我调出下个病人的病例吧。”
“是是,住院医生也喜欢使唤实习生……”安娜口齿含糊地咬着抱怨。“又是一个不能接受亲手杀死战友的事而崩溃的驾驶员……”安娜左右摆动眼球翻动面前的“纸页”。
里昂轻叹了口不容易被察觉的气,“这是个棘手又极其普遍的问题。我哥哥当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决定自我了结的,所以我才决心进入这行……安娜你来配药吧,主任估计还在楼下喝咖啡,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安娜拉上口罩后把手伸进消毒仪,机器熟练地帮她刷洗、烘干、灭菌之后再带上手套。
“可是杀的都是狩猎者驾驶员,有什么好愧疚的,他们的寿命本来也就只有3、40岁,进入训练营之前就签了协议,他们很清楚这是高危职业。” 安娜推着注射器里的液体,口罩把她的声音笼得发闷。
“所以说,幸好埃尔文被调离了狩猎者营。联邦zf总是把狩猎者被当成可丢弃物品一样使用,ending is better than mending (销毁比修复效率高)一旦在新星球染上未知病毒就派先锋机甲队把他们和病毒一同抹杀——那个不惜命的疯子要是继续在那里呆着,我20多岁就要当鳏夫。”
“不过出了诊疗室的门,就不要再提这件事。替联邦做这件事之前,我们都签了保密协议的。” 里昂拿出过来人的姿态提醒后辈。
“行了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就是闭嘴干活,像修机甲一样修复人的精神……对了,利斯上校是怎么做到的?近几十年,不靠婚姻就获得太空户籍的地球人,还有能从低级机甲营进入高级机甲营的人就他一个。”
里昂双眼如刚通上电的机器人一般闪出亮光,随后声控电脑调出当年的报导,抓着屏幕扔向安娜,“你仔细阅读一下就知道了。2321年一次实验室的爆破任务中,他冒死完成任务的同时还救了两个地球籍的研究员,被人类联邦授予二等功勋章,随后就调入战神机甲营——跻身上流社会。”
“……我真后悔提起这件事,他的事你能说三天三夜——还是简略版的。” 安娜摆着头挥走悬浮的投影屏。
“要有这个时间,我还要给他拍纪录片——不是
谁都和我一样幸运,可以跟传奇人物结婚——拍出来让你们感受一下。”
“学长……你要是哪天路过废弃空间站的时候被黑衣人暴打一顿,我一定不会感到惊讶。” 安娜在口罩下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对了安娜,你通过造梦系统的测试了吗?” 里昂收起炫耀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
“又没考过……” 安娜的背影都写满沮丧。
“让我来传授你一些秘诀吧,不用谢,学妹,我当年是一次就过。”
“你知道测试的内容就是在精神世纪里‘反侦察’,判断是否被入侵,被控制——被洗脑。梦境是建立在记忆之上的,梦境的发展走向是你的想象,而你的潜意识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提醒你那个世界里不合理的事,当你意识觉醒之后——清楚地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之后,喊出“退出”,这个梦境就会瞬间静止,随后瓦解。” 里昂在安娜面前晃了个清亮的响指,“这样,你就可以通过考试了。我们通过造梦系统观察病人的记忆和他们对创伤的处理,当病人玉米共享记忆的时候,你会以为你就是病人而忘了你是你自己,所以精神修复师千万不能在梦境里迷失。”
“知道了知道了,被强喂了满口狗粮之后,还要接受来自学霸的碾压——我这一天才开始两小时,就已经这么充实了,真好。” 口罩掩盖了安娜的假笑。
3
婚礼仪式后的“失重派对”在旧空间站改造的复
古酒店举行。一根贯穿整个宴会厅的巨大灯管散发着暧昧的暖光,人们沐浴在迷离的爱意里,如星际尘埃一般,漂浮,旋转,游离。
航美(こみ)“游”向新郎,挽上他的手臂,捂着嘴和他耳语, “我还是不敢相信,姑父居然同意你和他结婚。你确定他没携带什么基因疾病吗?你知道地球来的人,寿命都比我们短一半……” 她控制不住嫌恶的表情,嘴角要拉到下颌。
里昂明白她的“好意”。太空移民计划抹去了国界和洲界,此后七大行星系变成了人种融炉;基因优选计划之后,太空里的人类胚胎全都是“完美”的,地球则变成了基因疾病的摇酒壶——来自地球的人类全都有基因缺陷。
“表姐,基因病又不是传染病,不要一副他连碰都不能碰的表情行不行?”
航美板起脸,不张嘴点评就是她表达尊重的方式。
里昂继续说,“他是幸运的那个,他只是稍微有些色弱——完全不影响他成为机甲驾驶员的程度。你放心,他会和我一起白头偕老、长命百岁的。” 说完用实指轻轻一戳航美的肩膀,二人就像是相斥的同极磁铁一样分离开来。
里昂从服务机器人的餐车上“顺”走一罐鸡尾酒,含着吸管“游”向最近的一面墙,心想埃尔文怎么还没从洗手间回来。
“舅丈——” 小女孩和她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翻着跟头飞来。
里昂松开饮料,像20世纪的棒球捕手一样接住她,“小诺拉?真懂事,就知道改口了。”
“我想去和那边的小朋友一起玩。” 诺拉指着前方。
里昂立即领悟了她的意图,诺拉是想把他当“推进器”,于是背靠着墙壁,把她抛向对面。
“你小心点,她是个孩子不是玩具!” 里昂耳边一“呲”,耳机里传出暴躁的声音。埃尔文悬浮在几米之外,为了及时“教育”新婚丈夫,还动用了无线电和镶在骨头上的骨传导耳机。
“长官,我很担心我们圆/房的时候你还想使用通讯设备——我就在你面前,能不能过来跟我说话。”里昂说完之后就屏蔽了信号。
“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 埃尔文回到里昂身边,给了他一个爱人之间打招呼的吻。
“知道知道,所以感谢你亲自莅临你自己的婚礼。”
“你的讽刺真幽默。” 埃尔文装模作样地鼓掌,“结婚去登记了就行,还要办这样的舞会——太麻烦了。”
“给我个机会炫耀一下我的丈夫不行吗?”
“啊!” 灯管附近猝然传来一声尖叫。
“是诺拉!” 埃尔文一蹬身后的墙,化身矫健的幻影向那群小孩“飞”去,里昂紧跟其后。
诺拉的额头上的口子正向四周散着血珠,和晶莹泪滴一齐飘浮在她身边,就像是绕着恒星的小卫星。那些幼稚的肇事者早已作鸟兽散。
“发生什么事了诺拉?” 埃尔文问她。
“他们说我是地球来的孩子,不配跟他们一起玩……呜呜呜……”
埃琳诺心疼地捧着女儿的脸,“我们现在就回家好吗,你需要看医生。”
里昂接通酒店经理的电话,告诉他宴会取消,让工作人员通知所有人回到地面,以免启动人工重力仪的时候摔伤。
“埃尔文,你去取飞船吧,这里的员工动作太慢。”里昂把钥匙交给埃尔文,新婚爱人用拥吻做了简单的道别。
里昂抱起诺拉,向地面游去,“跟我来吧,等你们回家就来不及了,我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可是我和诺拉都没有太空户籍,不能在这里挂号。” 埃琳娜说。
“没关系,可以挪用我表侄女的身份和医疗保
险。” 里昂回道,又低头对怀里的小女孩说: “诺拉,如果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记住你叫‘列宁娜. 蒙哥马利’知道吗?”
“这样不违/法吗?”
此时人工重力仪已开启,里昂和埃琳诺安全“降落”。
“我有办法掩盖过去。”
“里昂,我弟弟晋升的事是不是也……”
“与我无关,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是七大行星系最年轻的少校了不是吗?”里昂听厌了这些质疑。 “埃琳诺,你要是怀疑我做了什么手脚,都对不起他为联邦流的血和碎掉的骨头。”
4
埃尔文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胸口蜷缩着一团小球,她圆润的小脑袋软无力地搭在埃尔文肩上。她光滑、柔软的皮肤,还有淡粉色的衣服,让里昂想起神经外科实验里,那些泡在液体里大脑标本。
可是当人造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里昂的心猝不及防化成一捧颤抖的温泉。
里昂调控房间里的恒温系统之后,俯身在埃尔文额心留下一个吻。灯光在埃尔文的睫毛上流动,里昂的鼻息拨着埃尔文的汗毛,婴儿被挤歪的脸颊上挂着涎水……这样的画面催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里昂从没有见过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婴儿。太空里的孩子,大多和里昂一样,都是在人造子宫基地出生后,又被送到教育基地接受训练,直到十几岁才会被父母接回家。只有地球上的父母还会给予孩子陪伴。
通讯系统突然响起,里昂荒乱地冲进隔壁房间点击接听,自责居然忘了设置静音。
“舅丈,我们到楼下了,把我的妹妹还给我吧。” 电话里的诺拉说。
“我很乐意把她还给你,埃尔文就不一定了。他们还在睡觉,你们上来吧,门已解锁。”
“你们对这里很熟了,就当是自己家。我在隔壁书房查资料,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里昂对客厅里的母女说,让机器管家给她们端来零食和饮料,旋即窜进书房调出电脑屏幕,打开网站。
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欢迎来到女王蜂,七大星系最先进的人造子/宫基地……
“为什么女王蜂的基因库没有‘录用’你的‘造人材料’?” 里昂在客人离开后,把投影屏划向埃尔文,强迫他看页面上的内容。
“你查这个做什么?”
“……你真是迟钝。”
“里昂,我有亨廷顿舞蹈症,人类联邦不会允许我把这个基因传给后代的。” 埃尔文说,面无表情。
“你说什么?亨廷顿舞蹈症[1]?”
“连医学生都没听过吧。这个病不会被编入教材,一个多世纪资本就不再赞助对这类‘绝症’的研究。得益于基因优选计划,对于你们来说这个疾病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地球出生的我们就要看运气了。” 埃尔文继续解释。
“现在市面上没有药也没有治疗方案,一旦发病就是等死……我离发病也没几年了。” 埃尔文拿出平板电脑,点开一份文件, “这是放弃抢救协议和放弃治疗同意书,我需要你的签名。答应我里昂,我一发病就让我安乐死吧,我不能变成一个连杯子都握不住,连你都认不出的废物。”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 里昂已经被这个消息挤压得快要窒息,埃尔文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起伏。
“你不是埃尔文,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件事……”
“退出。”
话音落下,一切都静止了……
5
里昂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床上只有他自己,沉寂的黑暗里,连他的影子都不打算陪伴他左右。
“埃尔文——”
他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却唤醒了照明系统,投射在墙面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2332年8月12日”。
里昂命令照明系统点亮屋子里每一个犄角,跑到胶囊电梯前,急躁地按着按钮,像是故意要把它戳碎。“太慢了!” 里昂干脆放弃等待,在三层楼之间的来回跑,几次差点与机器管家相撞。
“埃尔文!”
里昂捕捉不到一丝埃尔文的味道,空气里只有干燥的、被通风系统净化过的死寂。他把手压在胸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命令通讯系统“拨通埃尔文. 利斯的号码”
“抱歉,没有搜索到对应的联系人。”
整个房间像被瞬移到了-200多度的海王星一样冷透了。
难道那不是梦?埃尔文今年33岁……已经实行安乐死了吗?我为什么记不得?
通讯系统忽然响起,一张屏幕在他面前展开,来电显示“埃琳诺.利斯”,里昂点击“接通”。
“里昂叔叔,我们已经到了,在地下泊船场等你。” 诺拉的脸在屏幕中央晃动,她看起来已经有8、9岁大了。
“是你啊,诺拉。叫我叔叔干嘛?我是你舅舅的丈夫——别叫得好像我是他兄弟一样。” 压制不住哭腔里昂选择用玩笑来欺骗自己,尽管此刻他已经开始相信,埃尔文不在了。
“我舅舅他……早就牺牲了。”
里昂摊倒在沙发上,抱住头,认为这样就可以把不想听到的话挡在外面。“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喃喃自语,给自己“洗脑”。
“你又在过度使用幻梦系统了是吗?”埃琳诺凝重的神情挤进通讯屏。“你明知道这会产生依赖,你治疗过多少沉迷梦境的病人——后果是什么你很清楚吧?”
“埃琳诺,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十年前的今天。”
“什么?!他十年前就……?他怎么死的?!”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天哪,里昂,你已经脱离现实了,你不能继续使用造梦系统了……埃尔文在十年前的挟持事件中被she/杀,今天是他的祭日,你想起来了吗?我们约好今天去给他扫墓的。”
“你在说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里昂把脸埋在双肘间,拼命摇头,否认事实。
“你做噩梦都是真的,他被狙击手一枪毙命。在此之前他还被降了级,你记起来了吗?那爆破任务,他擅自决定解救那两个地球籍的研究员,违反了命令,造成联邦财产损失。在他重伤住院的期间,联邦对他发起了诉讼,你还是陪审团的一员……基因疾病也是真的,我在他的葬礼上,给你看了他的检测报告……”
所以安娜的提问,航美的评判,埃琳诺的质疑,都是我的潜意识在提醒我这不是现实吗?
悲痛如弹雨把里昂打成筛子,他在回忆中搜索答案,一阵抽泣后,忽然含着眼泪大笑起来。
“埃琳诺,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关于噩梦的事。”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她,你是我的潜意识,所以你与我共享这个信息——你在提醒我,这里还是梦境。”
“退出。”
太好了,这是假的。
里昂注视屋顶升起的白光,难辨模糊了视线的是这团光晕还是眼泪……
end
里昂睁开双眼,天旋地转,就像被人塞进罐子里来回滚动了一百圈那样。他浑身疲软地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无法控制四肢,身上连着一些不知是作何用处的导线和导管。
“你这么快醒了。” 一个肤色古铜的女人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里昂瞄到她航空制服上的军衔徽章,这是位上校。
茜塞莉娅.纳塞尔?!梦里那个那个人质?里
昂被疑问的裹了一层又一层。“你怎么在这?!埃尔文呢?!”
“埃尔文早就去世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茜塞莉娅直截了当。
“你说谎!告诉我他在哪!你对他做了什么?!”
“麻烦了,这是个情种,现在还陷在里面没有恢复记忆——要我怎么审?” 女人砸了砸嘴。
里昂环顾四周,经验告诉他这是一架私人飞船的舱内休息室,他右前方有一个蛋壳型的座椅,光滑的椅背对着他,服务机器人在角落里待命。但这不是他的飞船,他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退出!” 里昂怀疑这依旧是梦境,又喊了一声。
“别喊了诺瓦克上尉,这里不是梦境,这是现实。”
“你喊我什么?诺瓦克上尉?”
“里昂纳多和你共享了记忆,你能看到他的视角但你不是里昂纳多。”茜塞莉娅翻着白眼,勾勾手指让服务机器人送来一面镜子,粗暴地塞进他手里,“也许这样能帮你恢复记忆。”
里昂拿起镜子,镜子里的人从发梢到下巴都是斯拉夫气质,找不到半丝里昂眼尾的东方神韵,记忆的冲击钻强行刺进他的颅骨,“我是……”
“你是安德烈. 卡尔.诺瓦克,射杀埃尔文的‘英雄’狙击手。想起来了吗?”
安德烈的记忆还在源源不断地钻进大脑,令他头疼欲裂。
“那么现在,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茜塞莉娅显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2322年8月12日的任务,在你扣下板机之前,有没有用透视仪检查过埃尔文、人质和机甲?”
“有,长官,这是例行程序,排除罪犯和机甲内还有易爆炸物质的可能,以免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安德烈像被设置了自动回复的客服系统一样给出回答。
“那你们一定看到了,埃尔文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对吗?”
“是的,长官……看到了。”
“明明检测到他的枪里没有子弹,却依旧下令对他开枪的人是谁?” 女人继续问。
“茜塞莉娅,别审问他,他不是犯人。” 右侧的椅子转了过来,椅子上的人正在为自己拔针。
这是……里昂纳多?!
“抱歉,安德烈,她比埃尔文还没耐心。这不是私/刑,她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 里昂走向安德烈,给他推了一针无色液体,头晕目炫的感觉立即好转。
这才是真正的里昂纳多。安德烈终于想起自己是怎样“沦落”到这里的了。里昂是他半年前一次任务中认识的同事,而他不甘心只停留在同事关系的阶梯上——是他约里昂出来的。这是里昂的飞船,他们正在去观看机甲搏击赛的航路上。
“你说你想了解埃尔文事件的真相,茜塞莉娅就是来告诉你真相的。” 里昂说。
茜塞莉娅的手臂依然抱在胸前,双腿微张,作稍息姿势,“听着,小子,2322年8月10日,我带领一小队先锋前往银核500光年外的一颗卫星——埃尔文当时所在的驻地,执行‘抹杀任务’,我们接到的通知是‘不留活口’。埃尔文为了保护那些没有感染病毒的无辜的驾驶员,才请我配合他演这么一出戏。”
“其实也不用我多说了,你亲眼看到了不是吗?他能够一个人驾驶5米的机甲,制服6台20米高的‘先锋号’——如果他真的有意伤害他人,那天死亡的,就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茜塞莉娅瞥了一眼时间,“我该归队了,你们聊吧。再会!” 语毕,干脆利落地扭开舱门离去。几分钟后,船体微颤,舱门外传来航天器分离的动静。
“醒得比我想象的要早,你上学时,‘精神反侦察’和‘反监控’一定是全A。” 里昂在安德烈身边坐下,下令让飞船打开天窗遮光板,一汪璀璨星河顺势泄进船舱。
“全A+。”安德烈纠正他的说法。
里昂做了个“哇,厉害”的表情。 “对不起事先忘了告诉你,茜塞莉娅坚持要见你一面,我没有拒绝。埃尔文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想要翻案,想让民众了解到真相,就需要你和茜塞莉娅的证词——她想借机和你谈谈。”
“没关系,是我约的你,在此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和利斯先生的关系……你不恨我吗,里昂纳多。”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服从了上级的命令而已。我也不想报复你,不会清洗你的记忆,所以如果你离开之后想要告发我,也……”
安德烈斩钉截铁地打断,“我会出庭作证。”
“谢谢你,安德烈。”
“不要误会,我决定说出真相不是为了你,里昂纳多,是为了我的良知,为了我认同的正义,为了腐败的zf和病态的社会能有清醒、康复的机会。”
“战友。” 里昂伸出手。
“只能是战友吗?” 安德烈按兵不动,期待着更想听到的答案。
“目前只能是战友。”
安德烈点着头回味了一下这个说法,“好吧。” 终才抹掉手心的汗,与里昂握手。“你能告诉我,埃尔文. 利斯是个怎样的人吗?”
“他很特别,独一无二的那种特别……很抢眼,和他的红发一样,没有人能够忽视他。他喜欢罗伯特.斯蒂文森的诗,还是个无师自通的机甲工程师……自认为是个硬汉,实际上很容易脸红……你知道,加入狩猎者训练营的人,几乎全数都是冲着高薪工资去的——为了在3、40年的人生里竭尽所能地享乐。而埃尔文只是想要为全人类做点什么,把短暂的生命献给人类联邦;他总是把任务放在第一位,工资捐给地球土壤进化工程……”
“对不起,里昂纳多……我很遗憾我没有机会认识他。”
“而我很遗憾我太早认识他,太早爱上他,以至于要花剩下的所有时间去怀念他。”
安德烈犹犹豫豫,想要触碰他、安抚他、拥抱他,但是他拿不准自己在里昂心中的位置,最后无奈决定收回无措又多余的手。
“你有过那种,想念一个人想念到无法呼吸的感觉吗?” 里昂捏着胸前的航空服,像是要堵住什么缺口。
“埃尔文从来没有接受我的追求,到死都没有告诉我他有亨廷顿舞蹈症,我连他的葬礼都是不请自到……你明白吗,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明明他也喜欢我。那个自以为是的白痴,认为不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为他难过——如果他能死而复生,我一点会先揍他一顿!” 里昂咬着牙关挥起拳头。
安德烈向后微微一仰以躲避拳风,“嘿,医生,冷静一点,这是伤逝的第一阶段[2]——愤怒,走向康复的必经之路。”安德烈说完便感受到一束诧异的目光,于是点点颞骨解释:“我脑子里还残留了一些从你那里‘学’来的专业知识。”
里昂用肩顶了顶安德烈,似乎有那么一丝“你小子可以啊”的意思。
“你知道……共享记忆就像是我给了你一个木块,你把它雕刻成了你喜欢的样子。我喜欢你对梦境的‘设计’,对埃尔文未来的设想,没有基因疾病,没有不公平的审批和降级,他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23岁——除了那个婚礼,你的设计太现代、太外太空了。”
“是吗,那你喜欢哪种?” 安德烈问。
“无所谓了,婚礼和我没有关系。”
“可惜。”这一声微弱得只有安德烈自己能听到。
“什么?”
“没什么……里昂纳多,或许我可以叫你的小名——里昂吗?”
里昂一怔,眼神变成加了密的代码,难以解读。
“怎……怎么了?”安德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鼻子,后悔问出这样唐突的问题。
里昂故作轻松地一笑,“……他也这么问过我,用词、语气都一摸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接着说,“可以,安德烈,你可以这么叫我。”
里昂说“可以”?
安德烈沉默了,一股酸楚的热汽弥上眼眶。
“里昂,这不是你。” 安德烈张开双臂抱紧里昂,把头埋在他肩上,偷偷吻了吻他微笑的侧脸,然后闭上眼,低声念出指令。
“退出。”
窗顶的星星不再闪烁,里昂的笑容被定格,光的利刃剖开星海,把这个世界撕成两半,然后绝情地揉碎,撒落……
亲爱的里昂纳多,我们相识八年,你给我的回答从来都是 “不可以,只有他可以这么叫我。”
注释:
[1]亨廷顿舞蹈症,是一种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的基底节和大脑皮质变性疾病。临床上以隐匿起病,缓慢进展的舞蹈症、精神异常和痴呆为特征,多发病于30~50岁。
[2]伤逝的七个阶段:一般人遇到不幸的事情,心理都有一个正常的反应和过程。
现代心理学将这个过程总结为七个阶段。当然,根据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在不同的阶段,每个人停留的时间也存在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