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辟哩啪啦粗如麻细如线的夏雨过后,暂时将骄阳似火的燥热驱散,天际恢复了一望无际的碧蓝,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带着潮湿夹杂着鲜草味道的清馨水气。万壑松风,水榭环碧,夏日的夏侯山庄依旧凉风习习,葱葱茏茏,花红柳绿,芳芷汀兰。
凌峰带夏侯梓阳回到山庄,夏侯宁波在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原本对夏侯梓阳的任性出走心有不豫,蕴了沉沉的怒气,但是在获悉自己阔别多年的妹妹夏侯素菲也一并跟着紫鹃回来之后,心中在感慨之余也甚为欢喜。林萱儿见自己的女儿回来更是红了眼圈,拉着她的纤纤细手仔细端详着,颇为心疼道:“女儿,爹娘让你在外受苦了。老天有眼,你终于平安回来了。”
“梓阳,你说不是真得有贼人挟持了你们,而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谎称的理由?”夏侯宁波望着连续喝了几口茶水润泽嗓子的夏侯梓阳,依旧难以相信地问道。
夏侯梓阳掠了掠鬓边碎发,摆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索性豁了出去,不耐烦地道:“是、是、是,反正你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就实话告诉你。今天也不是我想回来的,是凌峰他强拽我--”。
“够了,女儿,你不知道你爹有多担心你,满城派人找你,咱们差一点儿就报官了。”林萱儿及时打断她的话道。
夏侯宁波面色郑重,倒是没有气恼,缓缓坐下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举目,带着几分心有余悸,后怕道:“幸亏你们找了这样一个台阶下,等于提前给山庄预了警,及时加强了警戒防备,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庄主,这是老天在冥冥之中保佑咱们夏侯山庄,化险为夷,必有后福呀。”楚雄浓眉一挑,欣然道。
夏侯宁波略略“嗯”了一声,转首把目光投向凌峰道:“你把小姐平安带了回来,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凌峰面色平静似湛蓝湖水,眸光微微一黯道:“回庄主,此事等于是弄拙成巧,眼下贼人虽然被擒获,招供了白云山庄乃幕后凶手,但是真假难辨,不能妄下定义,我们还是保持警惕,万事小心为好。”
夏侯宁波眉心微微一动,只见一抹抹飒爽的身影遥遥逼近,仔细一看,原来是安若曦等人缓步行至。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瞥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那记忆中原本容色清丽、明眸动人的姿色,此刻变得脸上蜡黄,削瘦的脸颊上两个颧骨如同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月蓝色罗衣,头发简单挽了一个螺髻,簪了一枚流苏木簪子,泯然于众人也,没有半分光彩。
林萱儿眼波斜斜一荡,立马迎了上去,欲要拉起夏侯素菲的手,却因她略显不自然的神情而缩回,只好对着安若曦和其他人,一并笑道:“多谢安小主的热心相助,眼下不仅梓阳回来了,我家小姑子也终于回家了。”
夏侯素菲闻言黯然,被一旁的紫鹃牵了牵衣角,微微一凝,施了一礼,语气中带着几分怯意道:“素菲见过嫂嫂,梓阳明日就年满十五岁而束发加笄,长大成人了,可喜可贺,我绣了一幅百花争艳的刺绣,寓意她在鲜花吐蕊的年华里,锦绣前程,一路福星。”
夏侯宁波眉心微曲,他还无须上前几步,便瞅见了埋在夏侯素菲发髻之间的几缕婆娑银发,眼角含了一缕悲伤与忧愁,上前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他顿了顿,眼波似绵,徐徐道:“我们从梓阳那里已经听说了你与他们在朱仙镇相遇的事情,如此萍水偶逢,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毛豆侧一侧头,也快人快语道:“都说好人有好报,这位婶婶露夜好心留宿我们,供我们吃喝,想不到竟然是贵山庄的姑小姐,怎么放着好端端的清福不享,要一个人滞留在偏野寒舍受罪?那个负心人是谁呀?”
夏侯素菲眸光微微一跳,很快恢复如常道:“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也不埋怨于谁。”
紫鹃闻言心中仍然忿忿不平,低声呢喃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姐,你就是太善良了,处处为他人着想,才会被人习惯当软柿子来捏--人家倒是当驸马尽日酣歌,你这么多年来过得却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夏侯素菲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水波不兴的湖水,打断道:“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过着怎么样,好不好,我自己会对自己负责,与他人无关,也与夏侯山庄无干。”说着,她用余光晃过夏侯宁波的脸庞,神色中含了几分歉意,仿佛雨打过后的芭蕉叶带愁。
夏侯宁波轩眉一皱,缄默不语片刻,续而唇角含了一星笑意道:“小女平安,舍妹得归,今天是我夏侯山庄双喜临门的日子,不要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扫了兴!”说着,便吩咐左右准备好上等的酒菜招待宾客,又吩咐几个侍女准备好几间雕梁画栋的上房,选其中一间供夏侯素菲居住。
林萱儿看了一眼庭院开着灿烂的曼陀罗,笑意盈然道:“素菲是自家的姑娘,何必要住客房呢,她原来在西厢阁的闺房一直没有人再住过,让下人仔细打扫下,再置换些新的床席、镜台、屏风等摆设,一切就又回到从前在家做姑娘家的日子了。”
夏侯宁波微微颔首,眼眸中尽是赞许的欣慰,便道:“你嫂子说得对,瞧我这考虑不周。”说着,嘱咐紫鹃亲自带人去把房间收拾了。林萱儿见机忙牵住夏侯素菲的手,推心置腹道:“素菲,这么多年来你大哥虽然明面上不说,但是心底一直牵挂着你,你这次回家就不要走了,免得你大哥伤心。”
夏侯素菲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含了几许郁郁之情,思忖着道:“嫂子,大哥,素菲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担忧了,也给夏侯山庄惹来了非议,这些年来,我不回来,一来是要等孩子,二来也是不想山庄因我被人说三道四。”
林萱儿眉眼弯弯,笑语宽慰道:“旁人妄口巴舌,说长道短的闲话,咱们从来不听,也懒得搭理,只顾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你放心,十二年一纪的期限很快就到了,萧萧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将他也留在府上,咱们一家人就阖家团圆了。”说着,她睨一眼夏侯宁波,娇俏道:“宁波,你说是不是呀。”
夏侯宁波缄默不语,面孔渐渐有些凝重,他望了高远望碧蓝的晴空,唇角含了浅薄的微笑,口吻如同山头霭霭暮云横道:“对,一家人阖家团圆,夏侯山庄很久没有这种浓浓气氛了。”
百花园里的曼陀罗、玫瑰和紫薇等花深浅丛丛,开在庭院里花繁色艳,绽放出夏日明眸的姿色,让人不由得被那一抹抹嫣然所惊艳。柳翠林的柳枝依旧轻盈柔美,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枝条垂在水面上,翠绿与殷红交相辉映,夏侯山庄到处洋溢着如同春光般旎旖的风景,一切如同记忆中那样景色宜人,让人心旷神怡,只是往事像落日映照的河面上,青春已经不再,红颜弹指易老。
夏侯梓阳的及笄嘉礼如期举行,千里逢迎,高朋满座的华盖云集场景,如同当年夏侯宁波成亲之日那般喜庆热闹。
晨起,紫鹃早早地来到房间为夏侯素菲整理鬓发,她一点一点篦着发丝,将发拢结于顶挽成单椎,梳了一个高椎髻,巍峨高耸,显得精神奕奕,又扶住夏侯素菲的肩,特意拔出了妆台上的缠枝牡丹纹金簪,一边为其端正插好,一边含笑喋喋道:“小姐,你看,重新换了一身茉莉花绢丝镶珍珠绣花长裙的行头,梳理了发髻,你简直就年轻了十岁,天生丽质的容颜,谁还说你一朝春尽红颜老?”
夏侯素菲原本一宿并未睡好,她浓翳的阴郁积蓄在眉间,看着铜镜里几分憔悴之色,明白二十年来生活的艰辛已经让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变得粗造松弛,眼神黯淡无光,双颊凹陷突出,她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朱唇粉面的自己,只蹙了眉沉吟不语,缓缓摘下了牡丹纹金簪,沉吟道:“紫鹃,金簪并不适合我,我不怕岁月催人老,只怕此生没有了活着的盼头。梓阳今日就举办成人礼了,我的萧萧却在哪里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平安无事地长大……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让我放心不下。”
正当此时,只见一声清脆的女声温婉地在身后响起,似抛石入湖激起了圈圈涟漪,有婢女掀开了珠帘,原来是林萱儿让人送了虾丸鸡皮汤、小碗溜海参和一罐燕窝粥过来,她一笑容光如玉,关切道:“妹妹,你哥哥在大厅忙着接待参加嘉礼的客人,吩咐我一定要弄些滋补身体的东西送过来,你快来尝尝,看看嫂子调教的厨艺有没有进步?”
夏侯素菲依言吃了几口,面色带着几许赞许,目光恳切道:“哥哥真是好福气,娶了嫂嫂这样聪慧贤淑又娇美可人的妻子,这么多年来,有劳嫂嫂尽心了,把山庄上下打理着井井有条,梓阳生得也这般如花似玉,水木清华。”
林萱儿从妆台上碰了碰缠枝牡丹纹金簪,手指从旁滑过,却拣起一朵小巧精致的姣洁梨花绢花簪在夏侯素菲的鬓边,含笑执了她手道:“紫鹃说的不错,我们家的姑小姐也是天生丽质,当年不知道有多少权贵之家的豪门子弟想要与你缔结良缘,只是你心有所属,没有给他们机会罢了,也是可惜了。”说着,她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意识到说偏了话题,便轻拍夏侯素菲的手道:“今天是梓阳的芳辰,宾客们都在等着你这个姑姑出来亮相给侄女道喜呢,不要让大家等急了哈。”
夏侯素菲安然举眸,不觉双眉微挑,低低道:“嫂子,我是有夫家的人,还是遗孀的身份,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这个姑姑是不合时宜出现在梓阳及笄芳辰的嘉礼上的,不要让宾客扫了雅兴,破坏了喜庆的氛围。”
林萱儿眼里有绵绵的波动,嘴唇微微一动,欲要再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默然片刻。有婢女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脚下越走越快,还没有待走到房屋门口,便忍不住换了口气,欠一欠身,朗声禀告道:“夫人,有贵客莅临山庄了,庄主请您这会儿马上就赶过去。”
林萱儿颇感诧异,脸色觉得有少许尴尬,拉着夏侯素菲的手不以为意,淡淡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架子,让庄主等不了我与妹妹再叙旧念叨半刻。”
“是当今朝廷的荆王赵曦殿下。”婢女连忙躬身应道。
林萱儿闻言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脸上的疑惑之色犹如一片阴郁的乌云,越压越密,暗自揣度道:自从夏侯山庄因为夏侯素菲与萧正羽的私情,和长公主府凤阳阁结下了梁子之后,便再无与皇亲国戚之类的贵戚权门有过交情,今日山庄设宴也没有邀请皇家的人,怎么会迎来荆王赵曦?据说他是宋仁宗宠妃杨淑妃的独子,颇受圣恩垂爱,怎会无缘无故地在及笄嘉礼之日莅临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