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结束祭礼不久,懽贵人与恬常在便结伴启祥宫中,步入启祥宫时,正见高太医与娉兰在正殿外谈话,懽贵人施施然走了过去,问道:“娉兰,宸妃娘娘呢?离午后的祭礼还有一个时辰,咱们先来看看宸妃娘娘。”
娉兰回禀道:“回贵人的话,咱们小主儿在永和宫跪了一上午,回宫后便体乏不适,现在已经歇下了。”
恬常在担心道:“我上午就见着娘娘面色不佳,让她回宫休养她也不肯。宸妃娘娘现在如何了?”
娉兰搬了凳子让她们坐下,又道:“宸妃娘娘她性子要强,不肯在孝敏皇后的丧仪上坏了规矩,即便是身子百般不适她也要强撑着,便是奴婢劝也劝不回来。恬小主儿放心,娘娘回来后喝了参汤,暖阁里又供了炭盆,只需休息片刻便无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恬常在忍不住夸赞道:“宸妃娘娘如今尽心尽力,实在是六宫嫔妃的表率,可比旖妃只顾着沽名钓誉要强多了呢。只不过娉兰啊,你平日里还是要多劝劝娘娘,她的身子素来不好,若是实在撑不住不必勉强的,否则伤了根本更加得不偿失。娘娘身子羸弱,便是差些礼数,想来皇上也会谅解的吧。”
高太医忙道:“恬常在这话不错,宸妃娘娘本就体虚气弱,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还未痊愈,是经不得这样操劳的。微臣一会儿会开些于宸妃娘娘体质相协的方子,娉兰姑娘只需按着药方熬煮好按时让娘娘服下。”他的目光以不经意之时轻轻在懽贵人身上一扫,神色深沉道:“另外,石留黄质地滋润,素有暖胃温补之效,宸妃娘娘体质虚寒,平日里在药膳里添入少量可助温润娘娘玉体。”
“石留黄?”懽贵人有些惊诧,连忙问道:“我记得石留黄可是有毒的啊,怎么能入药呢?”
高太医见她问起,便露出一丝喜色,回道:“石留黄的确有毒,可也有入药的作用。这石留黄的毒性只会在燃烧的时候发作,少量添入药中熬煮是无妨的。只是虽然现在已经三月里了,但启祥宫内还供着炭盆,可千万要仔细不能让这石留黄的粉末落入炭盆中,否则.......”
“否则会怎样?”娉兰小心翼翼问道。
“否则粉末落入炭盆烧起来,气味儿充斥在殿内,进而渗入人的口鼻、肌肤,会导致五脏枯竭,经脉枯损,最后窒息而亡。”
恬常在吓了一跳,电光火石见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些什么,带着狐疑之色与懽贵人对视一眼,便问道:“这石留黄的功效真有这么厉害?若是小孩儿碰了会更经受不住吧?”
高太医眉心跳动,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低下头道:“稚子娇弱,更经不起石留黄淬火析毒一击。微臣前些日子去咸福宫给大阿哥与大公主请平安脉,发现咸福宫也还供着炭盆。微臣一会儿会去嘱托恩贵嫔娘娘,让她万万小心石留黄,别不慎落入炭盆了。”
恬常在逼近一步,笑容诡谲迷离:“恩贵嫔娘娘玉体康健,咸福宫不会平白无故地备着石留黄。再说了,如今恩贵嫔正协助旖妃料理丧仪呢,正是抽不开身的时候,你一介太医又岂能为这等微末小事去叨扰她。”
懽贵人忙点头道:“是啊,若真有什么,我与恬常在自会亲自告知恩贵嫔,就不必高太医你多此一举了。”
如此,高太医便夜识趣,嘱咐了娉兰几句璟愿调养之事便告退离开。
恬常在见高太医走得远了,又侧身张望了暖阁内璟愿正睡得安静,不敢惊动,便靠近娉兰一步,低声道:“娉兰,我有要事说与你听。只是这儿宸妃娘娘小憩,恐惊扰了她,咱们去后进院说话。”
甬道外,雪花花的纸钱与六字箴言纷飞在空中,嘉祉门的拐道处高太医正满脸喜色,极其小心地接过一沓银票,迅速藏入袖中又环顾四周。
出了启祥宫,叶簟却忍不住问道:“这事儿太过风险,稍有差池小主儿您必遭牵连,依奴婢看这件事您实在犯不着为了依附宸妃娘娘去铤而走险。”
懽贵人勾唇,摇了摇头:“哎,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依附宸妃?如今钮祜禄氏崩了,眼看着瓜尔佳氏和乌雅氏挡在我面前,我若是能够趁早将她们拉下来,那么我就更多了几分登上后位的可能。如此,才算是对赫舍里部有莫大的助益。”
彼时舒和与黛央正一人牵着旻昐一人牵着颖玥走在前往撷芳殿的方向。
黛央带着如雨后春笋般饱满而柔顺的微笑,徐徐道:“旖妃妹妹,真是多谢你了。丧仪之事已是繁琐,所以才不得已把旻昐和颖玥送去撷芳殿。你照顾颖琦都已经忙不过来,还帮我照顾着这两个孩子,真是辛苦了。”
舒和看着孩子们也是欢喜:“都是人母,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何必说这样的话。再说颖琦有依月在帮我照看着,我看你带着两个孩子辛苦,理所当然要来帮帮你。”
黛央垂首,看着身下蹦蹦跳跳的颖玥尚未褪去稚气,愈发怜爱:“如今啊孩子们都好好的,你也顺顺利利生下了颖琦,这才真正是圆满了。我别无所求,只盼着我们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地无忧无虑地长大,这就足矣了。”
旻昐紧紧牵着舒和的手,舒和心中触动不已,感慨万千道:“真的多谢恩姐姐,将旻昐视如己出,让皇上放心。孝敏皇后走了,这孩子才这么小就一个人,真是可怜。”
黛央蹲下身,捧起旻昐的脸,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旻昐啊,你记住,今后不论是在永和宫还是在咸福宫,你都不是没有额娘的孩子。所以你不要担心,只需要每天快快乐乐的,恩娘娘会照顾好你,恩娘娘会好好护着你,明白么?”
旻昐似懂非懂,只是可劲地点头,黛央见她虎头虎脑地,便忍俊不禁,忍不住轻轻掐了他的脸一把,又嘱咐颖玥道:“颖玥啊,今后你与旻昐哥哥在一起,就是亲兄妹了。你们要相互谦让,互帮互助,万万不可自私小气,只图自己开心知道么?额娘要是知道你对旻昐哥哥胡乱撒脾气,一定会拿竹条打你的手心的。”
舒和十分敬佩地看着黛央,称赞道:“恩姐姐教育子女有方,我是看在眼里的。回头我也要告诉颖琦,从下就要学着尊敬兄弟姐妹。”
黛央只是浅浅地笑了笑,随后又吩咐身后的乳母道:“虽然开春了,但是春寒料峭,还是寒冷。阿哥和公主年幼体格不佳,撷芳殿里的炭盆必须得时时刻刻供着。这几日旖妃和本宫忙着料理丧仪之事,就有劳几位嬷嬷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便道:“旖妃娘娘,恩贵嫔娘娘,你们快去永和宫吧,永和宫出了大事了。”
皎露登时不悦,呵斥道:“你这小太监也忒没眼力见儿了,没见着我们小主儿正与恩贵嫔娘娘送阿哥公主往撷芳殿么?这么火急火燎地,没得还以为是永和宫塌了呢。”
“不得无礼。”舒和忙问道:“是什么事儿?”
那小太监喘了一喘,忙道:“半个时辰前伺候孝敏皇后的秋圆醒了过来,她去了太医院一趟,回来后便对着孝敏皇后的灵位哭天喊地,硬说是旖妃娘娘您害死孝敏皇后。恒嫔娘娘听不下去了,忙让奴才来告知您一声。”
“什么!”舒和不可置信,只觉得莫名其妙,连连问道:“秋圆还说什么了么?她为何要说孝敏皇后崩逝是本宫所为?”
黛央也有些急了,立刻让乳母先带了旻昐与颖玥回撷芳殿,没好气道:“这宫里向来是捕风捉影,讹传惯了。想必秋圆又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她拍着舒和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急,咱们先去永和宫看看。”
皇帝和太后已经令人将秋圆拖到了永和宫偏殿,秋圆哭得眼睛都肿了,只顾着为自家主子伸冤。皇帝有些恼火,训斥道:“别哭了!哭哭闹闹地让人心烦!”
依月逼问道:“秋圆,本宫理解你因为孝敏皇后崩逝而伤心,但兹事体大,你可不能因为一时糊涂胡乱攀扯旖妃娘娘!”
秋圆喉咙已经哭得嘶哑,她披散着头发,穿着素白一袭缟服,十分悲壮。她拜倒在地上,语气十分坚决:“皇上,太后,就是旖妃害死了皇后娘娘!奴婢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在禁足的时候虽然身子大不如前了,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骤然暴毙啊!奴婢不知道娘娘的一饮一食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思来想去便只有皇后娘娘日日烧的炭火。”
太后问道:“烧炭乃是常事,即使是孝敏皇后禁足期间遭内务府苛待,送来的不是红萝炭而只是黑炭,可黑炭也是无毒的,皇后怎么会因此暴毙?”
秋圆满眼血丝,神色中带着深重的恨意,十分激烈:“皇后娘娘衣食短缺,内务府哪里肯接济炭火,于是娘娘就向旖妃递了消息。谁知那旖妃虚情假意,竟然在炭里加了有剧毒的石留黄,皇后娘娘每日焚烧,就这样白白地被旖妃给戕害了!”她凄凄求道:“皇上,太后,你们一定要为皇后娘娘做主啊!”
太后说道:“许是途中经了别人的手,被人下了石留黄也未可知?”
“太后娘娘,这些黑炭是旖妃身边的常瑞亲自送来的,除了旖妃事先排布,又有谁能有机会动得了手!”
依月见她陈词激烈,生怕皇帝相信,忙进言道:“皇上,一个奴婢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您明察秋毫,千万不能听了她的谗言啊!”她转首看着匍匐在地的秋圆,肯定道:“秋圆,旖妃娘娘一定不会害孝敏皇后,你可知攀污主上是什么罪名?”
秋圆仰天大笑,又是一番泣涕涟涟:“是不是谗言,皇上一查永和宫用的炭火就知道了。炭盆就在这儿,奴婢来之前特意去带着炭盆去太医院问了,炭里的的确确就是被添了石留黄!”
依月镇定自若,蹲下身来用银色的护甲轻轻勾出一些炭末,仔细嗅着。
怎么会?!依月惊魂未定,眼皮跳动。她难以置信,反反复复确认一番后,才慢慢地抬起眼,疑惑地看着皇帝。
太后捕捉到了她神色的不妥,问道:“恒嫔,你是懂医术的,想来是知道了这其中的关窍。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依月深吸一口气,迟疑道:“这炭中...炭中的确是有石留黄烧过的迹象,可太后,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就是旖妃娘娘所为啊!”
皇帝亦道:“不错,孝敏皇后崩逝后你昏迷不醒,也是过了两日才来与朕说炭火之事。但朕又怎么知道,究竟是真的早就被人下了石留黄,还是在孝敏皇后崩逝后再作的文章,意图栽赃嫁祸给旖妃?”
舒和在殿外听了个明白,将一切都落入耳中。她走进来如常请了安,便坦然道:“单凭一盆炭火就认定是本宫下了石留黄也未免太轻率了吧。要证实皇后娘娘到底是不是中毒暴毙,只需开棺让太医验查凤体即可!”
秋圆听她说这番话,愈发悲痛不已,泪水如洪水决堤一样漫了出来,她咆哮道:“旖妃,你好狠毒的心呐!皇后娘娘活着的时候对你实在没有对不住的地方,你害得她家破人亡,下场惨淡!如今她走了,你都不放过,你还说要开棺验尸,让皇后娘娘在地下魂魄难安啊!”
“放肆!”太后蹙眉道:“主子面前,你别失了分寸!”
心霈忙跪下:“秋圆姑姑,是皇后娘娘自己递消息出来说要用炭的,咱们小主儿一片好心才不避讳,让常瑞送了去。怎么如今反倒不识好人心,反咬一口呢!”
依月扶住舒和的手,黛央帮衬道:“皇后娘娘崩逝以后直接让司殡嬷嬷换了衣裳上了妆,太医根本没有查验皇后娘娘的凤体就直接入殓金棺了。若想证实皇后娘娘到底是不是为石留黄所害,除了验身别无他法。”
太后果断吩咐下去:“虽说开棺验尸有伤风水祥瑞,但事涉旖妃,干系的更是国母崩逝的大事。迅速让太医和司殡嬷嬷在下午的祭礼开始之前去验吧,事后再让雨花阁多做几场法事以慰孝敏皇后亡灵。”
皇帝点头:“皇额娘说的是,儿子会让人即刻去办。”他坚定地看着舒和,笃定道:“不怕,朕相信你不会。”
约是半个时辰以后,两个太医面色惶惶地走了进来,舒和忙问道:“如何?皇后娘娘到底是不是为石留黄所害!”
“这.....”为首的太医十分惶恐:“微臣奉旨和司殡嬷嬷一通查验了皇后娘娘的凤体,娘娘瞳孔萎缩,舌面干红,且指甲发青,的确是石留黄中毒所致。”
如轰隆烈烈的巨石滚滚落下,砸在她身上令她喘不过气来,舒和怔怔无言,满含委屈地望着皇帝。
皇帝不敢直视舒和的眼神,亦是难以相信,他的青筋暴起,如一条条蜿蜒迤逦的小蛇,条条突出分明。
秋圆歇斯底里,声泪俱下:“皇后娘娘,奴婢对不起您,奴婢护不住您,您在世时奴婢没有好好保全您,如今您走了奴婢也只能白白地看着人作贱你!娘娘,奴婢来了,您等等奴婢!”
秋圆没有半分的犹豫,霍地站起身,便不顾一切地朝墙上撞去。头颅撞击墙面的声音闷闷的,鲜血汩汩流下,她倒在地下没了气息。
在场的人不意如此突然,吓得哑口无言。太后还算镇定,吩咐道:“快拖出去,别脏了永和宫的地。对外就说是秋圆殉主,让人把她好生安葬了吧。”
两个小太监雷厉风行地就将秋圆如破抹布一样拖了出去,舒和看到她额上的血沿着面庞一滴滴地落再地面,落在烫金滚边凤凰戏牡丹地毯上,渲出暗红色的血花。
殿内的空气如停滞住了一般安静不已,舒和瞠目结舌,不知再说什么来表达她内心的冤屈。她看着皇帝,皇帝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反反复复地摸索拇指上的一枚扳指。
依月忙跪在皇帝跟前:“皇上,旖妃一定是被人暗害的,旖妃没有理由要害皇后娘娘啊!”
黛央也道:“旖妃的为人咱们都是清楚的,臣妾也绝不相信她会害皇后娘娘。”
皎露与心霈更是双双跪下,叩首陈情。
舒和怯怯地望着皇帝,缓了良久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还是皎露扯了扯她的裙角,她才道:“皇上,太后,臣妾没有想过要害皇后娘娘,臣妾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太后长叹一声:“可外面的人要是揣测,说你看着皇后软弱无能,而你的地位又在宫里如日中天,想越俎代庖亦或是除之,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舒和百口莫辩,眼眶里泪水打转,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向上抹去眼泪,保持着原有的傲气:“臣妾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太后念了句佛,伴着深沉的口吻:“秋圆告发之事已经在永和宫闹了起来,自然已经传开了。旖妃,你深陷其中不能善其身,为今之计只有先将你禁足永寿宫中,等待事情查明。”
依月急急求道:“可是旖妃是冤枉的啊,孝敏皇后暴毙这事做的证据确凿,一时半会怎么容易查出来?旖妃若是禁足,岂不大大冤屈?”
黛央也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道:“皇上,太后,的确是旖妃送的炭,但不能以此就定旖妃的罪,这其中还有太多的事需要斟酌了。何况旖妃养着二公主,禁足又怎么方便呢?”
太后又道:“二公主可以暂且先送到哀家这儿养育,孝敏皇后的丧仪先由恩贵嫔代为操办吧,恒嫔与颐嫔可以从旁协助。”她看着舒和,狠下心道:“要想证明你的清白,禁足还不够,永寿宫的人需要一一隔开盘问,若是有口径不一致的,还需要动辄慎刑司。”
舒和内心闪过一丝期待,从内心蔓延至眼神,她切切地望着皇帝,轻轻唤道:“皇上。”
皇帝缓缓地抬起头,眉心已然拧成川字,他脱口道:“也只能如此,舒..你安心待在永寿宫吧。”